鲁克诗歌精选(十):重低音(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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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现代诗歌 |
(载《诗选刊》下半月2009第六期)
重低音
请允许我告诉你我的幸福
它的味道、形状和质地
晨雾漫上来,请不要把我的泪水说成是微雨
用半生的时间,我把胸膛掏空了
不是我装得太多,而是它容得太少啊
要怎样的宽阔才盛得下那些泥沙、河流与漩涡
那些暗礁就不提了;那些沉溺多年锈迹斑斑的
光阴就不提了;那些破碎的珍藏也不提了
谁能递我一根绳索,让我从经年不愈的伤口里爬上来?
——如果我已经死了,世界啊,请节约你的伤悲
请不要用你污浊的抹布,擦拭我眼睛洗过的泪水……
不期而遇的墓碑
略高于土地,并略低于荒草
在日暮的荒野里独自行走
一块墓碑被我吓了一跳——
这不期而遇的石头比生命更真实抑或更虚幻?
它刻着的名字不是它的名字
它的诞生早于他的诞生
它的死亡也必晚于他的死亡
日暮的荒野,与一块墓碑不期而遇
我停顿了片刻;我抚摩着这块陌生的石头
抚摩着它的冷抑或他的冷
它的孤单抑或他的孤单
——暮色漫过荒草和荒草中的坟茔
我抚摩着自己的名字和骨头,泪流满面……
暮色里的一个人或一棵树
你看不清的那些事物,或许都是明亮的
譬如暮色里的这棵树或这个人——
佝偻。僵硬。暮色里,那个老迈年高的暗影
与我保持着一条河的距离,一动不动
我擦了擦眼睛,想要擦去光阴的喧哗
如果我反复地擦,一条河会泛滥还是会干涸?
我想指给你看:那棵树多像一个弯着腰的老人
而事实可能是:那个老人,多像一棵弯着腰的树啊——
中庭那九棵垂柳
九枚钉子;九颗心;九片阴影
它们都来自别处,它们的根部
都沾着与这个城市不一样的泥土
多么幸运!它们活了下来。是的,它们活了下来
他们活得谨小慎微,雪里雨里都战战兢兢
它们总低着头,偶尔大风来临
它们也会仰一仰低得太久的头颅
而大风止息,它们立刻低下头来,像一群认错的孩子
仿佛活着本身就是过错,是的,所以它们叫垂柳
它们的蓝天白云都在池塘里,戏水的鸭子
却常常弄皱它们。有时候池塘是干的
它们的手臂,甚至够不到那些离得最近也最真实的石头
你看又是春天了:垂柳们长出幸福的叶子
那女孩扬起婀娜的手臂扯住了一根柳条,摆个造型
照一张相,然后又扯住了另一根。垂柳哆嗦了一下
又哆嗦一下,仿佛被拽痛了胡须
花瓣飘落
粉白的风裹挟着,那飞散的二月
在午后的阳光里,恍惚而迟疑——
不必牢记那些花的名字
它们有着同一个姓氏和祖籍
在大地上行走并偶尔抬头
谁能像它们一样
用最寂寞的嘴唇说出石头和泥土的秘密?
我在秋天里出生,却在春天里老去;
谁在痛苦中微笑,却在幸福里哭泣?
一朵花,用尽三生的热爱才开上枝头
而我得积攒多少勇气
才能坦然面对生命的凋零?
圆形的世界啊,我的爱与恨都那么直来直去——
一朵花困了;又一朵花困了
我也将从枝头摔下来,从高处向低处
花瓣一样飞翔——
松开紧攥一生的拳头
谁看见了最初的虚无,和最终的绝望?
走步机上的一对老人
头发白了,离得这么远,我都看得见那些皱纹
甚至看得见老年斑、豁了的牙齿、深陷的眼窝
以及眼窝里深陷的星光和流云
走步机上的一对老人,手扶着乍暖还寒的春天
他们走啊走啊,他们走了大半辈子还没走够
他们一起走,忽而步调一致,忽而步履参差
走步机上的一对老人,他们的腿脚像极了钟摆
他们走了一个中午,还走在原地
我站了一个中午,还站在窗口——
从我到他们,只隔着六层楼和一条小路的距离
大雪中的村庄
故乡就是一颗蒺藜籽啊
走到哪里,它都粘在心上——
在梨花开放之前,整个冬天只有雪花纷扬
这刺槐和酸枣树交织的村庄
这茅草与黄土拥抱着取暖的村庄
你看雪花落在枣枝上;雪花落在草垛上
寂静的苦楝树,苦涩的果子收紧内心的天堂
你看大雪中的静寂博大而深沉
偶尔的犬吠和鸡叫,都显得如此善良
而坑坑洼洼的小路,入夜总洒满白银的月光
母亲啊,守住雪地里那两间茅屋
你就守住了祖坟守住了故土
你看不见我伤口里流着的不羁的血
大雪之中,你只看得见暮色苍茫——
雪花开了,雪花谢了
梨花开了,梨花谢了
灯花开了,灯花谢了……
祖祖辈辈,生是一场雪,死是雪一场
母亲啊!谁把冻僵的手搓一搓,捂到脸上?
望一眼大雪下安静的村庄
谁转过脸去,边走,边热泪盈眶……
戈壁向晚
除了这些更大的石头,还有什么不能被风吹走?
包括我们的爱情。天地的缝隙,归鸟遥远而无声
半棵残柳之上,黑暗如期降临。怀揣另一场
风暴和大雪,暮色中走来牧人和他的羊群……
救护车的尖叫穿过午夜的耳眼
救护车的尖叫穿过午夜的耳眼
我在恍惚里侧了侧身
这声音来自梦里还是梦外,都仿佛与我无关
童年的那只叽哩鸟死在我六岁的掌心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的颤抖与哭泣
这个世界,一次次带走我的亲人
“孩子啊,你必须习惯这尘世的伤悲”
直到救护车的尖叫一次次穿过午夜的耳眼
直到我死了,这个世界没有泪水……
那些麻雀
天下的乌鸦都差不多,天下的麻雀也是。
除了颜色和叫声,你还能用什么来区别它们?
除了颜色和叫声,上帝用什么来区别它们和我们?
那些麻雀,连睡梦里都叽叽喳喳或唧唧歪歪的麻雀
它们习惯于成群结队,习惯于短暂的飞翔
和瞬间的降落。我常常在黄昏的时候看见它们
像一木锨扬起的稻谷,密密匝匝点点滴滴
乌云一样遮蔽了一小片天空,转眼又雨点般跌落。
它们跌到橡树上,就只剩下橡树了;
它们跌到田野里,就只剩下田野了;
此刻,它们跌到我这张纸上,就只剩下一片黑点了
——如果不仔细辨认,谁认得出是它们,还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