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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塑医患尊重 回归医疗本质
现代社会的复杂肌理中,医疗行业犹如一座精密而脆弱的桥梁,连接着生命的此岸与彼岸。曾几何时,这座桥梁的根基——医患之间的尊重和信任却在诸多因素的侵蚀下出现了裂缝。
众所周知,患者与医护人员并非简单的消费者与服务提供者的关系,但是一些就医理念和认知的偏差以及各种社会因素的干预和影响却悄然改变着医患关系的走向,也冲击着医疗卫生领域甚至是全社会的道德与秩序。
一、当今社会的医患伦理探讨与分析
(一)患者对医护人员的尊重,本应是对医学科学的敬畏与支持
医学是关于生命、健康和疾病的一门严谨而深奥的科学,它承载着人类对生命的探索与呵护的重任。古往今来,无数医学工作者经过一代一代的临床理论和实际经验的积累,历经多年专业学习与临床实践,才形成了丰富的医学知识与经验,让人类与疾病斗争的能力发展到今天。毫无疑问,医生和医学科研工作者是医学科学的践行者与传承者,当患者踏入医院的那一刻,他们将自己的健康与生命托付给医生,背后是对医务工作者以及医学科学的信任。
然而,如今这种信任却常常被怀疑与误解所取代。一些患者由于文化文明程度的差异、自身家庭经济背景和教育程度、个人的素质与思维差别等因素,有意无意地忽视了医学的复杂性与不确定性,常常对医生的诊断与治疗方案提出不合理质疑,甚至因治疗效果未达预期而对医生进行指责。一些患者对医学科学缺乏基本的尊重和理解,将医疗过程视为简单的“商品交易”,将医生视为普通的“服务提供者”,认为自己支付了医疗费用就应该得到“满意的服务”。这种错误的认知,使得患者在面对治疗结果不满意时容易采取过激行为,甚至对医护人员进行人身攻击。尤其需要指出的是:将医疗视为普通消费行为的心态,不仅伤害了医生的情感,也削弱了医学科学的客观性和权威性。医学并非万能,它面对的是复杂多变的人体与疾病,每一次诊断与治疗都是一场艰难的探索。而患者对医生的尊重,应是对其背后所承载的医学科学的敬畏,是对医生多年专业积累的认可,是对生命探索旅程中的同行者的信任。
医患之间存在误解的背后,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专业领域的信息不对称。医生在医学领域经过多年的专业训练,掌握了丰富的医学知识和技能,而患者往往却缺乏对医学科学的深入了解和认知。这种知识和信息的不对称,使患者在面对复杂的医疗决策时难以理解医生的合理建议和治疗方案,从而产生误解和不信任。例如,医生建议患者进行某种手术治疗,但患者可能因为对手术风险和效果的担忧而拒绝。如果医生未能充分解释手术的必要性和风险,患者可能会认为医生是为了经济利益而推荐手术,从而引发矛盾。医护人员与患者之间存在的知识鸿沟,还体现在患者缺乏对医学知识的深入了解,而医护人员在有限的时间内也难以将复杂的医学概念通俗易懂地传达给患者。这种认知与理解的不一致,加上文化文明程度的差异、个人素质与思维的差别,使患者对医护人员的专业判断产生怀疑。
外界社会、人际关系的干扰和媒体的不当引导与放大,进一步加剧了医患之间的误解和冲突。一些媒体为了吸引眼球,片面报道医疗纠纷,将个别事件无限夸大,引发公众对医疗行业的误解和偏见。负面的舆论环境使患者在就医时更容易对医护人员产生不信任感,同时也给医护人员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压力。这些复杂因素交织在一起,让医生的诊疗行为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和有所保留,不敢承担本来可以避免和难以预测的风险后果,医患之间的沟通变得更加困难,医患之间的认知差异不断扩大,最终激化矛盾纠纷、导致医生和患者双输、社会卷入内耗的结局。
(二)医护人员对患者的尊重,应是对健康权益和人性伦理的敬畏与奉献
每一个患者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他们带着对健康的渴望与对疾病的恐惧来到医院。医护人员的职责不仅是治疗疾病,更是守护患者的健康权益,尊重患者的人格与尊严。在医疗过程中,医护人员应充分尊重患者的知情权与选择权,耐心倾听患者的诉求,用温暖的话语给予患者心理支持。然而,在现实医疗环境中,医护人员面临着巨大的工作压力与职业风险,有时会不自觉地忽视了对患者的细致关怀。一些医护人员在忙碌的诊疗过程中与患者的沟通时间过短,未能充分解释病情与治疗方案,导致患者对治疗过程产生误解。此外,部分医护人员在面对患者时未能完全放下职业的“距离感”,未能真正站在患者的角度去感受他们的痛苦与无助。这种对患者尊重的缺失,不仅影响了患者的就医体验,也违背了医学的人性伦理。医护人员的使命是救死扶伤,而尊重患者就是这一使命的核心。只有将患者视为平等的生命主体,才能真正实现对健康权益的守护,让医学的温度传递到每一个患者的心中。
对患者的尊重缺失同样受多种因素的影响。医护人员的专业训练往往侧重于医学知识与技能的提升,而对人文关怀的培养相对不足。在高强度工作压力下,医护人员难以抽出更多时间与患者进行深入沟通。同时,患者对医疗服务的高期望值与医护人员的实际能力之间存在差距,这种差距在信息不对称的情况下被进一步放大。患者可能因为对医学知识的误解,对医护人员的善意建议产生抵触情绪,甚至将医护人员的努力视为理所当然。这种双向的误解与不理解使医患之间的矛盾不断累积,最终导致双方对立。
(三)医患之间的信任,更是对社会秩序和规范道德的敬畏与真诚
良好的医患关系是社会和谐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体现了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体现了对生命价值的尊重与对人文关怀的重视。当医患之间相互尊重时,医疗过程会更加顺畅,社会资源的分配也会更加合理。当这种尊重不复存在时,医患矛盾便会滋生蔓延,不仅扰乱了正常的医疗秩序,也对社会的道德风气产生负面影响。一些极端的医患冲突事件不仅让医护人员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胁,也让患者失去了获得及时救治的机会。这些事件的背后,是医患之间信任的崩塌,是社会道德与伦理的缺失。
令人担忧的是:由于信息不对称,认知、文化与文明程度的差异,个人素质与思维的差别,以及外界社会的干扰和媒体的不当引导,让医患之间的沟通和信任变得异常困难。这种沟通障碍,不仅阻碍了医疗工作的顺利开展,也使双方在误解与冲突中陷入双输局面。医护人员在面对患者的质疑与指责时,会感到挫败与无奈;患者在对医疗结果不满意时,会将情绪发泄在医护人员身上。这种巨大的内耗不仅损害了双方利益,也削弱了整个社会的稳定和发展,让医疗行业的健康发展受到阻碍,让社会的和谐稳定受到冲击。
二、如何有效化解和处置医患纠纷
(一)加强医学教育,注重人文关怀。
首先,要加强医护人员的医学教育与人文关怀,提升职业素养与沟通能力。医疗机构和医护人员应主动学习沟通技巧,学会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向患者解释病情与治疗方案,减少信息不对称带来的误解。同时,社会应加强对患者教育的重视,通过多渠道普及医学知识,帮助患者树立正确的就医观念,理解医学的复杂性与不确定性。其次,要完善医疗制度与保障体系,为医患双方提供更加公平、公正的环境。要建立有效的医疗纠纷调解机制,公正地处理医患矛盾,保障双方的合法权益。此外,媒体还应承担起应有的社会责任,客观、公正地报道医疗事件,引导合法合规维权行为,避免片面引导与夸大,减少公众对医疗行业的误解与偏见。
(二)正视医学局限,携手对抗病魔。
医学科学是人类智慧的结晶,它在过去的几百年间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极大地提高了人类的健康水平和寿命。然而,医学并非万能,它仍然面临着诸多未知和挑战。尽管现代医学在诊断技术和治疗方法上不断进步,但仍有大量疾病和健康问题尚未得到完全解决,许多疾病的发病原因至今仍不明确。例如,阿尔茨海默病是一种常见的神经退行性疾病,严重影响患者的认知功能和生活质量。然而其确切发病机制尚未完全阐明,目前的研究仅能推测其与遗传、环境、生活方式等多种因素有关,但无法确定具体病因;再如,癌症的发病机制极为复杂,尽管科学家们已经发现了一些与癌症发生相关的基因突变和环境因素,但仍有大量未知因素有待探索。这种对疾病发病原因的不完全了解使预防和早期干预变得困难重重。例如,一位患者被诊断为晚期癌症,尽管医生已经尽力进行了治疗,但由于疾病的复杂性和治疗的局限性,患者最终未能治愈。患者家属可能就会认为医护人员没有尽到责任,甚至对医护人员进行指责和投诉。许多疾病的治疗手段仍存在局限性。一些慢性疾病如糖尿病、高血压等的治疗方法目前只能控制病情进展,无法根治,患者需要长期甚至终身服药,生活质量受到一定影响。一些罕见病由于发病率低,研究投入有限,治疗药物匮乏,患者往往面临无药可医的困境。此外,一些疾病的治疗效果也存在个体差异,即使是同一种疾病,不同的患者对同一种治疗方案的反应也可能截然不同。这种治疗效果的不确定性,使得医生在制定治疗方案时面临巨大挑战,也容易引发患者的误解和不满。
医学研究的进展是一个缓慢而艰难的过程。从基础研究到临床应用往往需要经过多年的探索和验证。许多新的治疗方法和药物在实验室中表现出良好的效果,但在临床试验中却可能面临失败。例如,一些针对癌症的免疫疗法在早期研究中显示出巨大的潜力,但在实际应用中由于个体差异和复杂的免疫反应,部分患者可能无法从中受益。医学研究的不确定性使得医生在面对患者时,无法给出绝对的承诺和保证。
在医学科学的局限性面前,医患关系的紧张局势愈发明显,医患之间的尊重与信任也显得尤为重要。由于患者对医学科学的局限性缺乏了解,往往对治疗效果抱有过高期望。当治疗结果未能达到预期时,患者容易产生失望和愤怒的情绪,进而将责任归咎于医护人员。因此,只有正视医学科学的局限性,才能在面对疾病时对疾病的诊治有一个合理的期望值,理解并接受医学科学的规律和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
(三)重塑医患尊重,推进理解合作
首先,医护人员要加强对患者的医学科普教育。诊疗过程中,医护人员应花更多时间与患者沟通,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解释疾病的发病原因、治疗方案、可能的风险和预后情况。通过提高患者的疾病认知水平,帮助患者树立正确的就医观念,减少因信息不对称而产生的误解。例如,在候诊区设置科普宣传栏,定期举办健康讲座,向患者普及常见疾病的防治知识等。
其次,患者需要有正确的就医观念,充分理解医护人员的难处。医学并非万能,许多疾病的治疗是一个复杂而漫长的过程,需要患者和医护人员共同努力。患者在就医时应保持理性和耐心,尊重医护人员的专业判断,积极配合治疗。同时,患者应该对自己的健康负责,遵循医护人员的建议,保持良好的生活方式,提高自身免疫力。
社会也应该为医患关系的和谐发展创造良好的环境。各类媒体应承担起正确的舆论引导责任,客观、公正地报道医疗事件,避免片面夸大和误导公众。政府应加大对医学研究的投入,鼓励科研人员探索未知领域,提高医学水平。同时,要进一步完善医疗保障制度,减轻患者经济负担,缓解患者因经济压力而产生的焦虑情绪。
最后,医患双方都应该认识到,健康的损害因素与疾病才是共同的敌人,而医护人员绝不是患者的对立面。医护人员与患者的目标是一致的——战胜疾病,恢复健康。在面对疾病时,医患双方应该携手合作,共同应对挑战。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实现医患间的尊重与信任、构建和谐的医患关系。
总之,打破误解,重塑尊重不仅是医疗行业的需要,更是整个社会的责任。需要通过加强医学教育与人文关怀,提升医护人员的职业素养与沟通能力;需要通过加强患者教育,引导患者树立正确的就医观念;需要通过完善医疗制度与保障体系,为医患双方提供更加公平、公正的环境。在这一方面,值得借鉴的是安徽省桐城市近年来在医疗卫生行业推广运用的“六尺巷工作法”实践,通过构建医疗纠纷预防化解保障体系,建立医疗风险责任分担机制,组建由法律顾问、心理专家、社区代表等组成的“1+N”调解团队,引导医患双方共同协商、医调委参与调解、属地政府和司法部门参与等多方机制,靠‘法理、事理、情理’共同推动,让双方的合法权益得到合理保护。
三、结论与期待
医患关系的和谐与否,不仅关乎个体的健康与幸福,更影响着社会的稳定与进步。全社会必须正视医学科学的局限性,认识到疾病与健康的复杂性,才能真正重塑医患之间的尊重与信任,携手对抗共同的敌人——疾病。
虽然医学科学的局限性客观存在,但我们不能因此而失去对医学的信心和对健康的希望。在医患关系的天平上,尊重与信任是最重要的砝码。只有通过加强医学科普教育,提高患者的医学知识水平;只有正视医学科学的局限性,理解医护人员的难处;只有通过全社会的共同努力,营造良好的舆论环境和医疗保障体系,我们才能够重塑医患之间的尊重与信任,共同应对疾病挑战,实现健康目标。
让我们共同努力,重塑医患之间的尊重,让患者对医学科学的敬畏与支持回归,让医护人员对患者健康权益和人性伦理的敬畏与奉献再现,让医患之间的尊重成为对社会秩序和规范道德的坚守与践行。
让我们以尊重为基石,以信任为桥梁,共同构建一个和谐、温暖的医疗环境,让医护人员能够全心全意地为患者服务,让患者能够理解并支持医护人员的工作,为人类的健康事业贡献更多力量。也唯有如此,医疗行业的桥梁才能更加稳固,生命的河流才能在尊重与信任的滋养下,奔腾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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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之醉
挥之不散的喧闹
这世界总是过于喧闹。
在街头穿过的时候,在车流中移动的时候,在夜深人不静的时候,一些场景、一些声音和声息总是顽强地穿越耳鼓,提醒我这个世界上另一种生活方式的存在——奇怪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食欲强大的人,那么多彻夜不眠的人,那么多兴致高昂又声嘶力竭的人,他们也许并不年轻,并不觉得日子的虚幻和虚度,也许正是应了那一句谁也无法反驳的话:快乐就好。
确实也是。要是把人划分为90%和10%两部分的话,恐怕90%的人宁愿活得热闹,只有不超过10%的人才愿意去活出门道。芸芸众生,追求意义的人有几个得到了意义?追求充实的人有几个得到了充实?人生辛苦,快乐就好。所以绝大多数的人宁愿活得没心没肺。
深夜里烧烤一条街上飘来的油烟,午夜的街头卸掉排气管的机动车的狂吼,从白天到黑夜一直都烟雾缭绕的房子里的麻将扑克的敲击声,露天的开着门的酒馆里划拳猜酒的喝彩,打着饱嗝说着胡话趴在路边狂呕的声音,都挥之不散。
我的白日梦
我总是做一些白日梦,尽管我也常常在夜晚里做梦。
我做梦都想将那些所谓的美食一条街、服装一条街、博彩一条街都变成书画一条街、阅读一条街、音乐一条街的样子。我做梦都想在随处可见的视野里,遇见巴黎和东京的街头,以及莱茵河畔一样的安坐和读书者的身影,那些可以用来发呆和晒太阳的小酒馆、那些树林深处的几百年不变的安静的小木屋、那些供地铁和行人穿行其中的参天林木,那些卧在城市的角落里安静得长满了青苔的墓碑和野花……真要是看不见也行,可以退而求其次,那些街上,起码要有一两家飘着油墨味道的书店,一两个挂着书画的门面,一两间可供看书的读书室。再不济的话,能不能在那些店面的某一个角落、某一面墙、某一张看起来很文艺的桌面摆上一两本书,一两件让人看着感到安心的小摆件。
你想一想。一条街,从头到尾都有点书香的气息,都响着一点音乐的清静,都能看见几个坐在那里看书的人,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想想都令人心动,想来却令人惋惜,想起又让人失望。
消失的报刊亭
早些年,小城的街头和路口的转角处还有不少蓝色白色的报刊亭,它们安静地站在人行道边上,整齐,安静,朴素,又干净。
它们总是开着窗不说话,无论是晴天还是雨天,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那里面摆着《参考消息》《文摘周刊》《读者》《杂文选刊》《青年文摘》《散文》《意林》《恋爱婚姻家庭》之类的报刊和杂志,甚至还有中外知名作家的专著。白天晚上那里都开着门、亮着灯,亭子里都会有一个安静守候的人。我曾经无数次地在它们面前停留,然后心安理得地带走一两本中意的书刊。
我知道,那是一个城市的底蕴和风景,是我打心眼里喜欢的颜色和气息,是让人感到心安的人间灯火。可惜的是,它们却总是经营惨淡,一个一个地变成了兼营水果和小吃的场所,那些书本和报刊的封面被阳光晒得打起了卷,被日子烤得褪掉了色,直到再也无法出售。接着,这些报刊亭开始一个一个地减少,那里的灯光变得昏暗,直至熄灭,像是一柱一柱散落在城市里的爝火,点着点着就成了飘摇的风烛,点着点着就成了干枯的油灯,直到终于不见。而今的街头是再也看不到一家报刊亭的痕迹了——短短十年左右,它们就没有了影踪,它们消失得如此彻底、如此决绝。
九十年代末,安庆菱湖公园边集贤路的一侧还有许多书店,一长溜走下去,绵延一里多地。都是卖杂志的、卖名著的,卖字画的,卖文体用品的,卖乐器的,卖石头玉器的,卖教辅资料的,大部分书店都能提供座椅和茶饮,供顾客阅读和休息。后来,它们渐渐倒闭的倒闭、搬走的搬走,全都销了声匿了迹,而今基本上已经看不到了。那些曾经飘着书本的香味已经完全没有,曾经不太热闹的门面也都改做了他用——估计是那些快餐式的方便快捷的电子书冲毁了它们,是那些快节奏的生活和生存压力冲淡了它们,是已经高度发展不再需要传统文化的人们抛弃了它们。总之,人类已经不再需要从它们身上汲取养分了,人们的精神文明已经达到了某一种顶峰,不再需要看书不再需要它们的濡养了。
这几年我只要过去,都要去那里转转。类似的地方,还有合肥四牌楼书店和科教书店——尽管已经不再看到什么,尽管已经闻不见它们的气息,可我依然还是坚持去看看,也许只是为了记忆,也许只是为了怀念。在那一片盛大建筑物的身躯之下,在那些恢弘和喧闹的文化祭坛之上,一厢情愿地花一点时间去瞻仰某一处曾经开满过野花和铺满过落叶的森林,看一看某一处曾经鲜活过、饱含过书香之味的文化墓园。
那一年,我在北京王府井书店的木地板上安静地坐过一个中午和一个下午。后来,我用这样的一段话记载了它:
潜意识里,一个城市有没有国营的新华书店,书店的规模大不大,人气好不好,架上摆的都有哪些类型和性质的图书,乃至书店的员工和当地的市民们对此有没有自豪感,一定是衡量一个城市文明程度的重要指标,更是一个城市会不会拥有美好未来的一个重要折射……我到王府井书店的时候,大约是午后。王府井书店的硬件设施是上乘的,空调开着,温度正好。里面选购和阅读书本的人不比旁边逛超市的人少,甚至还有不少人在书架的拐角处席地而坐,这一处、那一处地翻书翻到了入迷的模样,这尤其令人感到欣慰。
假冒的《大英简史》
很多次,我在一些宾馆和酒店的大厅内看到那里设有专门的书本陈列柜,富丽堂皇,像模像样。在那些人流穿梭、商业气息浓厚和极尽繁华的场所,能看到一层一层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大部头世界名著、经典书记和城市杂志的书架或墙壁,足够让我惊喜。
有一次,我忍不住伸手去取来看。当我小心地托起一本厚厚的《大英简史》的时候,一种来自掌心的失重让我猝不及防地摔了一跤:原来,那本庄重地印着《大英简史》四个大字、封面和封底完整、足足有十五厘米厚的“皇皇巨著”,用的竟然是塑料和泡沫的假内页!这本被我以为不下于五斤重的“书本”因为我的用力过度被摔倒而变得十分尴尬。那一刻,我完全傻了眼:原来,那占满一整个墙面的巨大金色书龛上的一本本《简爱》《大仲马》《红楼梦》《战争与和平》《白鹿原》《王阳明全集》……,通通都是用来装潢门面的、冒充斯文的、表面端庄内心全是塑料盒泡沫的假书,是一件件供在那里、骗人眼球的摆设!
嘴唇上涂了口红、服务姿势标准的服务员也受了惊吓,她从前台后呼啦一下就冲过来看我,体贴地问我有没有受伤,眼神间掩饰不住地露出了尴尬——我知道,她尴尬的并不是因为那本假书,更可能是因为作为客人的我摔倒时的那一刻的狼狈。
——其实她不知道我当时想的是什么,其实,我除了当时的狼狈和尴尬之外,更多的是失望和愤怒,是上当和受骗的懊恼和不快。
我始终想不通的是:那么大的一座商务酒店,那么大的城市中心地带的产业资产,它的主人、它的管理者,就算是买个几本、几十本真的书籍放在那里也不可能买不起。或者干脆不要,买几盆盆景、几盆花卉、贴上一些亚克力宣传字画在墙上也未尝不可,为什么非要拿这些“外强中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假东西来故扮高雅,自欺欺人地欺骗客人的眼球?这实在是比假冒的产品更令人恶心,比虚伪的真诚更令人寒心。
后来,我在其他的一些酒店里也看到过类似的书架和摆设。我不止一次地抱着吃一堑长一智的心理、怀着小心翼翼的提防和心有不甘的态度,去观察和辨识它们的真假。我总作如此想:那些摆在墙上的书本总不至于全部是假的吧?总有一回我会遇上真的吧?
我像是一个心怀忐忑的小偷,像一个做了亏心事的小人,在别人的视线之外拿眼睛偷偷地去摸索它们,辨认它们。我怕那些书本又是泡沫和塑料的,我不甘心那些书本全都是泡沫和塑料的;我犹豫着不敢去碰它们却又遏制不住地想去碰;我害怕失望和被骗,却又心怀一丝它们的确是真的的希望和期待。
这些观察和辨认并没有让我彻底失望,偶尔我的确能确认个别酒店大厅里的书架上有真正的书本存在,尽管这样的概率大约只在百分之二三左右,尽管它们并不一定会被人翻阅。
这多少给了我一丝安慰。
想起内山完造
忽然想起内山书店,想起内山完造先生。
内山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1917年,内山完造以妻子美喜子的名义开设了内山书店,最初书店是在上海虹口的北四川路余庆坊弄口旁的魏盛里,后来又迁至施高塔路。二十年代后期,内山书店里开始大量销售马列著作等进步书籍,发行当时被禁售的鲁迅著作并代售《毁灭》等多种进步文学读物。
内山书店的顾客有不少中国的知识分子和进步青年。书籍敞开陈列,可以随手翻阅,店堂里摆着长椅和桌子,读者可以在里面坐着看书。书店外的人行道上还设有一个大茶缸,免费向行人供应茶水,所售的书籍,不管金额大小,无论国籍,读者都可以赊账,内山完造也因此赢得了中国人的信任和尊敬。
这样的一个尊重读者的人,这样的难能可贵的对文化的态度,这样的友好和善的销售方式,确实难能可贵。
东坡之醉
920多年前,绍圣5年5月的一天,因为反对王安石新法而被贬到儋州的苏东坡刚刚搬进桄榔庵居住的当晚,忽然听到邻家的两个孩童琅琅的读书声。
这是一片荒芜之地。周围是鼓噪不止的蛙鸣,所过的日常生活跟野人几乎没有什么差别。东坡先生在无比的孤寂中忽然听到了一阵打破寂静的读书声。邻居家的短墙残缺不齐,露出院子里丛生的灌木和荒草,伴书而读的灯光隐隐透过来,却是分外的醉人。东坡先生忽然被这样的读书声所感染,也拿出书和邻家的读书郎互相呼应,甚至摆出酒来自斟自饮以祝贺这个美好的夜晚和美妙的读书声。大醉之余,东坡先生忍不住提笔而作:
儿声自圆美,谁家两青衿?且欣集齐咻,未敢笑越吟。引书与相和,置酒仍独斟,可以侑我醉,琅然如玉琴。
在挥之不散的喧闹之余,我常作如是想:
在这个世界上,要是所有的家庭都有一间书房,都有安静的墨汁的香味,有阅读的文化氛围,有石头和菖蒲的清供,有大人翻书的声音,有小孩读书的清朗;所有的城市和乡村都有备受欢迎的图书室和阅览室,所有的河畔和公园的长椅上、列车车厢的车窗内、街头和校园的亭子里,都能看到看书人的身影,都能听到孩子们的读书声,都能听见音乐和丝竹的声响……恰如我所居住的小城桐城三百年多前的样子:户户翰墨飘香,家家书声琅琅。那该是多么安静,多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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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天空最近的地方(外一章)
离天空最近的地方
一千年以前,我就认得你。
我和你熟悉得一如故人。我熟悉你平整舒缓的绿色的胸膛,熟悉你伸向天边连接起云朵的袤大和无垠,熟悉你一望无际的风声和风里的歌唱,熟悉你的每一片针叶林、阔叶林和灌木林茂密的样子,熟悉你胸膛上每一株沙棘子、胭脂花和沙芦草的低矮和谦卑,熟悉镶嵌在你身上的雁鸣湖、泰丰湖、月亮湖、太阳湖、七星湖的安然和清澈,熟悉你头顶上流动着的牛羊一样的云朵、云朵一样的牛羊和牧民们身上的味道。
在蓝得没有一星杂质的天底下,在目光不能穷尽的草原山坡上,我甚至熟悉一只盘旋在天上的苍鹰的姿态,熟悉在灌木林里穿行的那头略显忧郁迟疑的孤狼的眼睛。一如熟悉开在你身上的农历八九月的油菜花和格桑花,一如熟悉那些倒映在湖水中的白云和草地,那些生长在沼泽和浅水之畔的落叶松、云杉和白桦,那几处殷红的狼毒花、紫红的裂叶荆芥、细长的假鼠妇草、匍匐的萍蓬草和荇菜……在阴山山脉和大兴安岭余脉,在平均海拔1500米的内蒙古高原,在年均积雪近两百天、最低气温达到零下四十多度的坝上高岭,在高空、在草地,在水里、在林间,你们用自己最合适的方式,演绎着生命的延续,遇见了最美的自己。
我就在那一根黑色的、怎么扯也扯不到头的草原天路上疾驰。青草铺在脚下,云朵游弋头顶,飞鸟舞在发梢,就连风里也都是露水和花香。风吹进窗户,风吹乱头发,风打湿脸庞,风吹进了眼里和心底。我就在这样的风里看你:看你脊背上的风力发电机缓缓转动的叶片,看浅浅的草甸间跟着风起伏时隐时现的羊群,看怎么也看不完走不完的绿色的草地,看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摸得到的天空和云朵,看零星闪现在路旁的牧羊的汉子,蹲在白色的蒙古包的不远处低着头发呆的身影……
那一刻,我就在你的身旁。那一刻,我就在你的胸膛。我俯下身子,小心地捡拾起了一千年前的那些云朵和草地,捡拾起拂过了好几个世纪的草原上的风和牛羊的声音,捡起了一代又一代牧民们安放在草原蒙古包上的阳光,捡起了四百多年前,那位叫做徐霞客的明代书生一不小心丢在那里的行囊和黑色的衣袂。
那一刻,我把自己弄丢了。我忽然想不起来自己是谁,想不起来自己来自于哪里,又是怎么来到这一片草地上的——我被你博大无垠的宽广所沦陷。我被你怎么也看不到头的绿色所沦陷。我被你澄澈碧蓝的天空和云朵所沦陷。我被你宏大无际的胸怀和收留所沦陷。
这里是海拔1800米的内蒙古高原和坝上草原。这里是森林、草地、湖水、云朵和歌声的天堂。
车子像一只黑色的蚂蚁,追着云彩和草地在无垠的高原上蜿蜒,平展的路面像一条游动的黑色丝线,牵着我们滑过草地,滑过云朵,滑过天空,滑过风里的羊群和牛群。湛蓝的天空就在头顶,洁白的云朵就在指尖。我伸出掌心去抚摸天空,那些云朵却忽然间害羞了,它们流动着身躯一朵又一朵地躲开,有几丝胆大的恍然飞絮一般从指缝间滑过。一片片,一层层,一抹抹,一串串、一溜溜,一簇簇……这是云朵一般的云朵,这是烟霞一般的烟霞,这是银白和素洁的波涛,这是放牧在天上的羊群……它们贴着车顶飞,撵着车子飞,忽前忽后忽上忽下地飞,有好几朵恨不得就要钻进我的胸怀。
天空湛蓝,草原碧绿,没有裸露的黄土,没有噪杂的人声,没有高耸的楼宇,没有滚滚的车流,而我们就像是忽然被这一层无边的湛蓝和碧绿所洗涤,一如刚刚沐浴后的襁褓中的婴儿了。
草原上的风吹着,草原上的歌曲一首连着一曲回荡。低矮的河杨和灌木轻轻摇动,羊群和牛群忽隐忽现在草甸之间,幽蓝碧绿的湖水远远近近、若即若离地明亮了眼睛……
那一刻,我通体透明。那一刻,我泪水盈眶。那一刻,我像一滴被宽容和收留在天地之间的雨滴,甚至是一粒遗落在漠北高原上的上草籽,忽然触摸到了高原大地上最坚实又柔软的内心。那一刻,我甚至宁愿放弃一切,就这样把自己安放在如此的天底,安放在某一处被草地所覆盖的黄土之下,不再醒来。
石钟乳和石笋
头顶漆黑的穹庐,脚踏坚硬的土地,四周是响着回音的石壁。没有一株植物,没有一星亮光,唯有深长的静默,在满布喀斯特地貌的华南边陲、在沉默了亿万年的地下溶洞里,在漆黑和清寂的大山的胸膛里沉睡。
一滴水珠坠下的声音。
一串水线落地的声音。
一脉水流发出的声音。
一川河流发出的声音。
我的呼吸和你的呼吸发出的声音。
一柱一柱、长长短短、粗大细长的石钟乳,以及你们的孪生弟弟——从地面上一点一点生长起来的石笋,一个自上而下,一个自下而上,或倒悬于漆黑的溶洞顶端,或生长在彻湿的岩石地面,在方寸的天地之间,在响着河水、溪流和经年不断的水滴声的深处,穿越了百万年和亿万年的时光。
你掩藏在大地深处,是无言和沉默的幽深之花,以绝无仅有的姿态、以一百万年和上亿年的时光打磨自己,在看不到起点和终点的等待里,以攸米、仄米、纳米和毫米速度的延伸,分分秒秒,不舍昼夜,无声无息地送走了漫长的时光。你们从未被阳光所照耀,从未被风雨所触摸,却从来没有放弃过生长,一万年,几万年,一亿年,几亿年,直到长成了一座座石钟乳和石笋的模样——或长长地披挂而下,或破土般从地面耸起,或孑然孤单,或众峰林立,或彼此凝视,或侧目旁观,或携手相连,或俯仰万千,直到其中的一部分彼此连接,成为石桥、石帘、石树、石塔、石柱……
那黑色的穹顶和褐色和灰色的石壁上一滴一滴、点点滴滴的水珠,是从未停止过的泪滴;那形态各异、长长短短的石钟乳和石笋,是相思了一万年、一亿年依然彼此凝视、不曾放弃过等待的恋人。
这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称得上执着的等待。
这是这个星球上唯一称得上寂寞和漫长的生长。
在常年湿热的南方,在遍布着可溶性岩石的华南边陲,无论是地表还是地下,都是经年不息流淌着的水系。地表水的奔流和渗透,地下水的流动和冲洗是一个无比漫长的时间过程。在这些地表水和地下水的溶解、沉淀、侵蚀和沉积下,岩石不断地被破坏,被重构,被堆砌,终于发育成了以银子岩、冠岩、芦笛岩等为代表的无数大大小小、深浅不一、形态各异的喀斯特奇观,形成了丰富的地上峰林和地下洞穴。随着地下空间的形成和不断的冲蚀扩大,地下水变得越来越丰富,地下隧道不断被打通和延伸,地下洞穴不断产生和融合,地下河流和地下湖泊不断形成气势和规模。由于岩层各部分含石灰质的多少和被地下水侵蚀的程度不同,这些岩石逐渐被溶解和分割成互不相依、千姿百态、陡峭秀丽的山峰和景观不同的溶洞,这是一个需要数百万年的长期的地质过程。
地下空间的不断扩大,为石钟乳的形成提供了最合适的场所。数百万年、数十万年的流水的冲洗和溶解,让一部分岩石终于不见,另一部分质地不同、受溶解程度不同的岩石得以保留和重塑并形成了不同的姿态:高高低低、粗细不一、形状各异、或独立或联通的倒立的、耸立的、披挂的、挺直的、弯曲的、桥接的、并列的岩石奇观。
地下水的渗透从未停止,那些从细小的石缝间流下来的水滴和被侵蚀溶解下来的碳酸盐和各种矿物质的沉积和重塑也从未停止。其中,最缓慢的向下延伸的就形成了倒锥状的钟乳石,落在地面的就形成了圆形或锥形的石笋。在无比漫长的时间里,你们一个向下生长,一个往上迎接,在彼此的相望里无限靠近,直到最终融合在一起,成为了石柱、石伞、石川和石瀑。
亿万年来,深藏在地底下的你们到底经历了多少无声无息的时光?到底经历过多少次的坍塌、解构和重组?又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开始、失败和等待?从整个的岩石到被冲刷成细小的空隙,从细小的空隙再扩大为幽暗的空间,从幽暗的空间再形成更大的地下世界,甚至形成了更为丰富的地下厅堂和地下水系,形成了那些已经被人类发现的、尚未被人类发现的、以及不能被人类所发现的洞穴,那些河流和湖泊,那些形象各异的石柱、石塔和石幔……
每一个地下溶洞的形成,都开始于一滴载有碳酸钙和各种矿物质的水滴;每一条地下河流的形成,都开始于一滴载有碳酸钙和各种矿物质的水滴;每一根钟乳石的形成,都开始一滴于载有碳酸钙和各种矿物质的水滴。你们从这个叫做地球的天体诞生开始,从数百亿年之前的洪荒开始,从5亿年前的寒武纪开始,从2亿年前的中生代开始,从600万年前的新生代开始,从每一次的板块漂移和造山运动开始,从地球上的第一个生命体诞生开始,从人类社会的第一次直立行走开始,从照进人类文明的第一缕阳光开始,从刚刚过去的昨天和刚刚开始的现在开始,一切都从未停止……
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些更为执着和漫长的事物吗?——这不是喧嚣而是沉默,不是外表而是内在,不是崩裂而是绵延,是看不到尽头却从未放弃过希望。你们在不为人知的地底下日夜不息地生长、淘洗,塌陷、重构,见证了所有的混沌初开,包容了强大的沉默和黑暗,然后以决然的奔流之态回归于大地上的河流。一切的鬼斧神工都形容不了你,一切的功利与追逐都无你无关,所有的忧喜河离合、所有的迎接和流逝、所有的呈现、所有的惊叹都与你们无关,你们只是在沉黑的地底下沉默地做着一件事情,几百万年、亿万年地做着一件事情:侵蚀,溶解,沉淀,崩塌、重构……从每一个碳酸钙分子的溶解开始,从每一个二氧化碳分子的逸出开始,从每一滴水落下形成的微晶体和方解石圈开始,从细而中空的苏打管和更多的方解石开始,你们以每年大约3毫米的速度,从未停歇,从未放弃,最终形成越来越多的钟乳石,然后被人们无意中所发现,所打开,所思索,所羞愧……
这漫长而沉默的时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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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入侵了我的村庄
越来越多的村庄正在走向凋敝。
那些出现在村庄里的钢结构和彩钢瓦构成的建筑物突然又突兀。你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也许是一夜之间,又也许是几天之前,它们忽然像是天外的来客一样色彩鲜艳地盘踞在了村庄的某一处空地上,像极了地球上那个漂亮国的霸权主义的行径。但是你却足够地能预见到它的消失——低矮斑驳,锈迹斑斑,在杂草丛生的风里哐当哐当地发出声响,最后是一付完全被遗弃了的样子。我希望,这一定会是不久以后就会发生的事,一年,两年,最多三五年,就已经足够。
这些蒙上了彩钢瓦的家伙一点也不像当年人们在村庄里用心建起来的房子——没有前奏,没有铺垫,没有精心准备了好些年的地基、砖头、土墼、椽子、桁条和小瓦,没有一块一块一层一层精心的垒砌的过程,没有用刈碎的鲜稻草和了细泥涂抹的外墙;更没有在正梁上裹了红绸“华厦落成”时喜庆的鞭炮声——它只是一个贸然闯入了村庄里的不速之客,它的到来更加迅猛地加速了村庄的倒闭 ——它们并不能为村庄注入一丁点活力,或者哪怕是任何一点新的积极的元素。
老村庄已经不再适合人类居住了。城镇的召唤让村庄失魂落魄,生存的需要让村庄里的人跌跌撞撞地开始背井离乡。村庄,那些老屋子、那一口口池塘、那一块块的菜畦、田地和稻场……都随着人的离开被闲置,被冷落,最终长成荒凉,成为一处一处的废墟和荒土。等村庄的最后一个住户也绝尘而去,所有的房子都失去了意义。人离别了房子,房子辞别了炊烟,炊烟又告别了乡土。这样的离别,竟如此决绝彻底。很快,老房子就次第崩塌,荒草掩盖下的脉络越来越模糊,一种腐朽摧枯拉朽般地覆盖了另一种腐朽,村庄义无反顾地走向衰败和虚无。
那些蓝色的、白色的、盖着彩钢瓦的、仿佛是一夜之间就拔地而起的酷似房子的不速之客(其实,那哪能算得上是房子呢!顶多算得上是钢铁的、暂时用来供某一个或几个入侵者生活起居的临时建筑),它们从另一个喧闹的地方出发,一路响着马达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又毫无征兆地、顽强又肆无忌惮地侵占了村庄。它打碎了村庄的昏沉之梦,就像是一个极度疲倦的、在弥留之际昏昏睡着的、只想平静面对死亡和归去的人,忽然之间又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声音所吵醒。那声音是要命的,它最终要了村庄的命,加速了村庄的老去和死亡。
那是冒着烟的挖掘机的轰鸣,是安睡的泥土被杀戮的叹息,是被吓得四处奔逃的飞鸟和野兽们的惊惶,是被毫无道理的力量所围起来的重重围栏,是十五世纪开始的西欧新兴资产阶级和新贵族地主发起的圈地运动一样的大规模的侵占。可以确认的是:他们(它们)并不是村庄的建设者,他们(它们)只是看中了村庄的土地上某一处低成本的山场,某一片可供砍伐的树林、某一口可以开挖的池塘,某一片可供放牧掠夺的草地。他们(它们)以各取所需为目的,做了那些奄奄一息的村庄最后的颠覆者和破坏者,或者干脆就是杀死村庄的刽子手。他们只是时光里的过客,是有意识的闯进了村庄、想要榨干这里最后一滴资源的投机者。
这足够令人绝望。
彩钢瓦的到来与村庄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它们飞快地在平地上竖起,没有任何规划和酝酿,没有任何理由和征兆。可无法拒绝的事实是:它们确实能够住人——它们在搭建起来之后,门前就出现了高大的机器,它们的顶棚上亮着咝咝作响的灯泡,它们冰冷的肚子里装着灶台、炊具、钢丝床和席梦思,它们的后面建起了简易厕所,甚至还养了两条高大威猛的藏獒。
由于上述属性,我们只能很不情愿地把它们叫做“房子”。
但是我们知道,这一定是基因突变的房子,是变异和变态的有病的房子,是躲在偏僻的村庄里怀揣着叵测心思的家伙。它们是村庄里老房子的毫无防备的替代者;是类似于紫茎泽兰、水葫芦、加拿大一枝黄花、美国白蛾、牛蛙、巴西龟等等跑来打破平衡、破坏生态的侵凌之物,肆虐又疯狂地逼死了即将老死的村庄。它们不打地基,不用砖瓦,也不搞任何启动仪式,自然也就没有庆祝落成的“祭梁”和“上梁”仪式。它们用机器的力量轻易地碾碎了草地,并根据需要把它们变成了入侵者想要的样子。因此,也就完全没有了传统意义上的“房子”的意义。它们可以在一夜之间快速建起,也可以在一夜之间拆除和搬走,来时无影,去时无踪,生无可恋,死不足惜。
我痛恨这样的“房子”,可我总拒绝不了它对我的故乡——我的村庄的侵犯。我抵触过它的存在,我甚至打心眼里希望它在搭建时就訇然倒下,或者在某一个下着暴雨的黄昏被雨水冲垮,或者在某一个刮着大风的夜里被风吹掉,就算是冲不垮、吹不走,被泥沙淹没了也行,被冲断了电线也行,被吹翻了彩钢瓦的一角也好,最好是能让住在里面的人感到岌岌可危心惊肉跳心神忐忑不敢久留,再或者,哪怕是钻进去一头野兽一条蛇吓吓他们也好,只要不把他们吓坏。
可一切总是事与愿违。它们来得太快了,它们越来越迅猛地占据了我的乡村、池塘、田野,把它变成了工厂车间、饭店农场、采摘园和农家乐的模样,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那些入侵的人,就在这样的“房子”里生活起居,点火生烟,喝酒吆喝,打架骂娘,打呼噜睡觉甚至哼哼唧唧地亲热,整个的空气中都弥漫着腥臭的汗味的荷尔蒙的味道。他们让牛们、鸡们和羊们在隔壁竖着耳朵倾听,让山谷的风顺着门缝钻进来偷窥。他们知道这样的“房子”寿命并不长,所以一切也就将就着来。他们将就着工业电风扇呜呜的声音,将就着屋顶嘈杂的风声雨声,将就着凤尾蕨丛生的角落里的阴暗和潮湿,将就着大风吹着四周哐啷哐啷铁皮的声音,将就着越来越多的各种废物和羊粪鸡粪的堆积,将就着挖掘机、破卡车、旧三轮车和摩托车纷乱的颠簸。男人站在门口掏出家伙呼哧呼哧对着草丛屙尿,简易厕所里弥漫出浓重刺鼻的味道。那些声音那些味道有着无限坚强顽强的力量,足够让周围几里地都寸草不生,让空中的鸟儿也绕着飞走,让野兽们的脚步也变得无比犹豫和忧郁。
很快的,挖掘机就咔嚓咔嚓地打碎了村庄残留的记忆,老竹园的竹子被夷为平地后竹根撒了一地;翻出来的新土和石块也赤身裸体失去了最后的那块遮羞布。在那些被圈起来的大半个山坡上,一群羊消灭了草地;体型硕大羽毛枯蔫的鸡鸭在慵懒地晒着太阳,鸭粪鸡粪被倒进挖出来的养着鱼的池塘,冲天的臭味和巨大的噪音像幽灵一样在村庄上空游荡。
那些入侵的人很少与村庄里的人搭话。一是因为村庄里本来就没有什么人了,就算是有,也只是一两个老弱病残和精神障碍的。二来也因为语言不通没有交流的必要,反正不久之后等到这里的资源耗尽了他们就要离开,最终是形同陌路再也不见,这移动的彩钢瓦就是草原上游牧的帐篷,留与不留、带走与不带走,都不是重要的事情。
一个重大又似乎微不足道的事情却始终被忽视,或者说被漠视—— 彩钢瓦所到之处,一切是破坏性的,一切都是嘈杂的声响和味道,且最终都被氧化成锈迹斑斑的残骸和垃圾,让杂草和灌木再一次掩盖了它们,且化成身体内的某一处陈旧的枪伤,时不时提醒给人一分痛楚,连梦里都是疼痛。
这一切都在我的心里刻下了伤痕。我记得它们占据过我萋萋的荒草和树林,改变了我想极力挽留的最后的故乡。我它们惊飞了我一直小心翼翼面对的飞鸟,让我在梦里一次一次回去的故乡变得嘈杂与狰狞。它们扰乱了我的村庄的内心,打破了村庄的安宁。我更记得,在它们到来之前,我的村庄还是活的,就算是它已经是风烛残年、老态龙钟。
相较于这些外来的入侵者,我宁愿让荒草占据老宅子的全部,我宁愿那些顽劣的竹根长进老屋的堂心。我宁愿让那些房子一齐安静地走向销声匿迹。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一直爱着那些荒草、老房子和老树林,连同它的残砖烂瓦断壁朽木。
其实我不是抵触那些工厂车间、那些饭店农场和农家乐,我只是不喜欢它侵占了我的村庄。我宁愿我的村庄悄悄地老死,也不愿意它在苟延残喘的时候,还要来遭受这样的喧闹和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