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城随想
(2024-05-29 21:5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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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孙家城遗址
那一刻,我站在马庙镇栗岗村孙家城遗址荒芜的地表上,竟然有一种恍惚和穿越的滋味。
初夏的阳光照彻田野,吹拂在四野的风里开始有了一丝燠热。周遭是快要长成浓荫的青翠和草绿,一丛丛野生的水竹在眼前的矮坡上延伸,构树、枫杨、杨柳和苦楝们以杂乱的姿态占据了四周。一条狭窄的黄土路从贯穿了田野的乡村公路拐弯处开始,满面尘灰地伸向浓密的灌木林深处,匆邃且突兀地掩藏了身影。土路两旁是刚刚平整开来还没来得及耕种的水稻田,几方麦地和菜畦零乱地补充了一些起伏的和金黄的因子,让低头沉思的麦芒和攀援而上的茄子、豇豆和瓜藤们分割了水田上空映照出来的天光。
来自地底下的回音
我听见地底下的回音了。
我听见远古的地底下传过来的石刀和石斧撞击的声音,听见脚底下近在咫尺的地方石凿、石钺和石锛叩问大地的声响,听见低矮的土城外老虎、狮子、野牛和狼群们焦虑的徘徊与低吼;听见母系氏族公社里的先民敲击着陶鼎和陶釜密语传音般的舞蹈和歌唱;听见竹弓和石箭、石块和木矛发出的呼啸的哨音以及飞鸟与野兽的哀鸣……
这是远古的先民啊。你们从几百万年前开始,自森林古猿和类人猿开始,经历了漫长的演化,终于从丛林和枝头上解放出了前肢,学会了直立行走,又历经了从聚穴而居到搭建居所,从保存火种到钻木取火,从打制石器到磨制石具、从采集储藏到原始农耕的进化历程,走过若干万年的史前蛮荒,经历了单打独斗、群体防御和弱肉强食的生存斗争,在宽阔的河流、袤大的山川和原始丛林里茹毛饮血,辗转奔突,在水患、风沙、野兽、寒冷以及外来族群的侵袭和驱赶下,无数次地在呼儿唤女、携夫将雏中逃离迁徙,直到其中的某一支忽然于冥冥之中停留在了六千多年前的大沙河之畔,在这片如今被叫做孙家城的土地上依河筑城、逐水而居。你们脱离了最原始的穴居生活,学会了采集食物、捕食鱼类、追赶狩猎和缝制兽皮衣服。在一次次不可预知的大自然灾害和外来侵扰面前,你们从无能为力到主动抗争,从顺从接受到心生敬畏,你们学会了思考,学会了祈祷,学会了打造陶器和玉器。你们走出了松散的群居生活,靠着血缘关系维系的精神纽带在这里生存繁衍,终于迈进了新石器时代母系氏族社会的最后一个繁荣时期……
从大约距今六百万年到五百万年的腊玛古猿和千禧人,从没有任何历史记载的史前,到盘古和三皇五帝传说的上古,到有记载的五千年中华文明史,再到我的脚下这似乎俯身可及却又无比遥远的、从母系氏族向父系氏族转化过程中的漫长又短暂的一瞬,我们的先民们到底经历了一个怎样的进化和演变过程?他们短暂却又从未间断过的发现和创造,有的被传承了下来,有的被深埋在了地底,有的却成了迷雾一般难以追寻的遗迹。我们只是在那些被无意间发现和挖掘出的历史残片中,从眼前这低矮的、用黄土构筑起来的土城遗址上,从人们口口相传的神话故事里,从世世代代漫长演变的踪影和痕迹中,去猜测和想象那些远古的片段和可能。
而今天,站在这残存的史前遗址之上,我多想再潸然仰望一回苍天,向着广袤无际的天宇发出一声微弱的追问:我的远古的先民们啊,几百万年以前,几万年以前,数千年以前,你们到底经历了什么,你们又是从哪里来的,最终又去了哪里?
这神秘的、密语传音一般的声音,从我所站立的地底下出发,一点一点顶破了浑黄的土地,又游丝一般极细地穿透了足底,让我忽然感到一阵战栗和疼痛。
忽然想起梁羽生和古龙笔下的那些世外高人的沉吟,想起那些武林高手自密林深处传出来的长啸,还有那迅雷不及掩耳之间就逼到了眼前的刀光和剑气。我甚至在一刹那之间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忽然就置身在了那些文字所营造的场景之中。但是,我确定现在不是——前人用掐自己的办法让自己感到疼痛来提醒眼前的真实,而眼下这一种来自于足底的真实的疼痛,又恰到好处地拨回了我的恍惚。
——这是先民们存在的痕迹,它穿越了沉默的土地,穿越了六千多年的时光,极其微弱地从地底下传来,像一根钢针跌落土地的声响。像一阵清风拂过树叶的声音。像一片云朵飘过天空的影子。像一粒鸟鸣跌落树枝的弹唱。像一滴雨水滑落枯叶的回音……
费庄和孙庄
孙家城遗址上,一个是费庄,另一个叫孙庄,合起来叫栗岗村,或者又叫孙家城村。
这一片叫做费庄和孙庄的土地,和别的土地几乎没有什么不同。我们走进去的时候,三四位老者正零零星星站在村口,表情平淡地望着我们,有一两位还露出了善意的笑容。村庄很老,和我祖父的祖父差不多的老。这一点,从这里的老房子和老稻床的身上就可以看出来。那些老得快要掉牙的宅子接近一多半的房子已经不再有人居住,都是斑驳的外墙,几乎没有一扇门是新的,暗黑的木门上挂着一把又一把生了锈的铁锁,水泥砖和土基墙头已经多处坍塌。几支逸出来的枇杷、尚青的野杏和野桃子的枝丫从围墙里伸出来望着我们,无惊,也无喜。
往深处走,路边上两处冒出几丛野草的水泥稻床毁损严重,已经完全不能再晾晒谷物。一丘孤坟形体突兀地立在土路一侧,顶上还飘荡着清明的彩标。
渐渐地有了水声,隔了一片密密的林子也听得清楚真切。林子里枫杨渐多,野竹尤其浓密,野藤缠满了树干,鬼针草和益母草的果实还没有成熟。丛生的杂草和野竹间是村民们胡乱丢弃的旧瓦、砖石,旧椅子、破沙发和旧瓶子,堆起了一座一座色彩的形状不同的小山。
房子低矮。野竹哗哗。荒草萋萋。水声真切。一里之外的公路上却是机器轰鸣,人声喧闹,小轿车按着喇叭,从深黑的柏油路上滑过。这一切好像都与村庄无关。
路过的永远路过,衰老的只顾着衰老。
逐水而居
前面就是大沙河了。同行的人告诉我。
逐水而居。我又想起了这个词语。好像自古以来人类都是逐水而居的。“逐水而居”从来都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趋势,水是生命之源,逐水而居使人类能便利地获取丰厚的物资和精神资源,又为改变世界提供了基本的劳动条件和输送动力。“向水而生”是人类的内在追求,也是人们潜意识里固执的居住情结。从人类诞生的那一刻起,人类对水的追求就从未停止,黄河,长江,恒河、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无一不是人类文明的诞生和发祥地……是的,有水的地方才会孕育文明,有水的地方就有文明的存在和延续。
人们害怕水,却又无时无刻不需要水。就如眼前这六千多年前的土城,它依着大沙河滚滚东流的流水而筑,最终又被大沙河的流水所淹没。新石器时代的先民们正是选择了这一片水、这一条河流,在这片被大沙河冲积出来的平原上停下了迁徙的脚步,用黄土和石块建造起自己的城池,用石刀石斧开辟了自己的家园,用石兔石虎制造出自己的图腾,用瓦罐瓦缶捧起了自己的生活,用玉璧玉佩去祭祀自己的神明。他们在这片城池里繁衍生息,阻挡野兽和其他动物的进攻,抵抗外来种族的侵犯和掠夺,也短暂地抵御住了大沙河流水的冲洗和侵袭。
贫瘠中辗转的先民们啊,六千年过去了,而今,我只能去想象你们的样子,你却从来不会想到过我们——六千多年前,你们是为了生存来到这里,六千多年后,我们是为了探究,是为了看望和感受一回你们的声息才踏上了这一方土地。你们曾经生存过的土地还在,下面掩埋了众多的石器、陶器、玉器和痛苦悲欢;你们曾经堆砌起来的土墙还在,上面长满了野竹、苦楝槐、鬼针草,和一年又一年、一蓬又一蓬的浓密的蒿草。
而我,只和你隔了三米或五米的距离。你们创造的那些叫做文明的痕迹(文明的定义是:使人类脱离野蛮状态的所有社会行为和自然行为构成的集合,因此,严格来说,你们创造的只是文明的前奏)被深埋在地底,又被人们在耕作和种植过程中无意地发现。它们被埋在地底下三米、五米或者更深的地方,被发现也好,不被发现也好,对你们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但却让几千年以后的我们感知到了你们的存在,且一厢情愿地去想象你们的生活,你们的艰辛,想象你们的生存和痛苦,想象你们的劳作和梦想,想象你们的颠沛和流离,想象你们是如何居住,如何捕食猎物,如何耕种劳作,如何用惊恐的目光去面对滔天的洪水和外来族群的进攻,如何对着夜晚满天的星星和河畔的涛声发愁,又如何被黄土垒砌的城池之外的野兽和鸟类的嘶鸣声所惊醒……
大沙河的水混浊又缓慢地流着,和以前的流淌并没有什么两样,沙滩上照样生长着益母草、酸筋草、车前草,水竹和河蓼。只是你们,只是那些水中的游鱼和浮游生物,都早已断了踪迹。
孙家城随想
远古的先民们啊,我不知道六千多年前你们去了哪里,你们是怎么消失的?你们是为了什么而消失?是被悄然埋入了地下,还是因为某一场地震的覆盖?是因为某一场流水的追逐,还是某一场种族的拼杀和屠戮?又或者,是因为某一场不为人知的瘟疫的戕害?
荒凉的土地上已经看不到任何痕迹,荒凉的地底下残存着你们的声息。这一切证明你们曾经来过,又证明了你们的消失:无影又无踪,无声又无息。
六千年前,你们在孙家城。你们在星光下祈福,你们在阳光里祷告,你们在太阳落山的时候点起篝火绕着火堆跳起舞蹈,你们将烤熟的食物一把一把地送进自己和孩子们的口中。你们有自己的天伦之乐,也有氏族社会里不同的分工,你们在一个又一个黎明开始的时分,走出这个被后人叫做孙家城的城池,去供养和延续一个以母氏为中心的氏族的生存——像一群分工明确的蜜蜂,又像一群古老森林中的狼群。
那低矮的城池是你们的庇护所,是你们生存生息的家园,也是你们最终的见证者。而今,它的身上已经长满丛丛簇簇的野竹,在这个初夏的风里哗啦啦摇响。城池里,那些老旧的宅子、废弃的稻场、坍塌的土堆、闪着水光的田畴和红色黄色蓝色的野花,都是你无数个世代之后的灰里蹦的孙子,在年复一年的生长里全然忘记了你们的存在。
是的,有谁的记忆能有这么长呢?有谁能够保持六千年的记忆不变呢?这六千多年里又发生了多少惊天动地天翻地覆的变化?一个人的生命太短暂,一群人的生命太短暂,几代几十代人的生命也太短暂。在如此短暂的生命里,人连活着都来不及,还有纠结于这些记忆的必要吗?在那么多世纪那么多朝代的变化里,去保留这些记忆到底又还有多大意义?而今的我们,也只是来走过一遭,留下过一回短暂的记忆而已。至于后来的人们要不要将这些记忆延续,要不要再去细细探究远古的意义,都不是我们的事情了。
如此说来,孙家城,我来过就够了,并不需要将你记进心里。
后注:孙家城遗址,位于安徽省怀宁县马庙镇孙家城村。城内的文化遗存经省考古所专家实地调查认定为新石器时代遗存,其文化内涵属潜山薛家岗文化类型。遗址东、南、西部均被土城所围,北临大沙河,北岸为桐城市境,城内外均有农田遗址,东西长约750米,南北宽约430米,东、西、南三面为环形土城,文化层厚1米—8米不等,文化堆积散布城内,总面积约32万平方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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