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天空最近的地方(外二章)
(2024-07-08 16:3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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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离天空最近的地方(外一章)
离天空最近的地方
一千年以前,我就认得你。
我和你熟悉得一如故人。我熟悉你平整舒缓的绿色的胸膛,熟悉你伸向天边连接起云朵的袤大和无垠,熟悉你一望无际的风声和风里的歌唱,熟悉你的每一片针叶林、阔叶林和灌木林茂密的样子,熟悉你胸膛上每一株沙棘子、胭脂花和沙芦草的低矮和谦卑,熟悉镶嵌在你身上的雁鸣湖、泰丰湖、月亮湖、太阳湖、七星湖的安然和清澈,熟悉你头顶上流动着的牛羊一样的云朵、云朵一样的牛羊和牧民们身上的味道。
在蓝得没有一星杂质的天底下,在目光不能穷尽的草原山坡上,我甚至熟悉一只盘旋在天上的苍鹰的姿态,熟悉在灌木林里穿行的那头略显忧郁迟疑的孤狼的眼睛。一如熟悉开在你身上的农历八九月的油菜花和格桑花,一如熟悉那些倒映在湖水中的白云和草地,那些生长在沼泽和浅水之畔的落叶松、云杉和白桦,那几处殷红的狼毒花、紫红的裂叶荆芥、细长的假鼠妇草、匍匐的萍蓬草和荇菜……在阴山山脉和大兴安岭余脉,在平均海拔1500米的内蒙古高原,在年均积雪近两百天、最低气温达到零下四十多度的坝上高岭,在高空、在草地,在水里、在林间,你们用自己最合适的方式,演绎着生命的延续,遇见了最美的自己。
我就在那一根黑色的、怎么扯也扯不到头的草原天路上疾驰。青草铺在脚下,云朵游弋头顶,飞鸟舞在发梢,就连风里也都是露水和花香。风吹进窗户,风吹乱头发,风打湿脸庞,风吹进了眼里和心底。我就在这样的风里看你:看你脊背上的风力发电机缓缓转动的叶片,看浅浅的草甸间跟着风起伏时隐时现的羊群,看怎么也看不完走不完的绿色的草地,看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摸得到的天空和云朵,看零星闪现在路旁的牧羊的汉子,蹲在白色的蒙古包的不远处低着头发呆的身影……
那一刻,我就在你的身旁。那一刻,我就在你的胸膛。我俯下身子,小心地捡拾起了一千年前的那些云朵和草地,捡拾起拂过了好几个世纪的草原上的风和牛羊的声音,捡起了一代又一代牧民们安放在草原蒙古包上的阳光,捡起了四百多年前,那位叫做徐霞客的明代书生一不小心丢在那里的行囊和黑色的衣袂。
那一刻,我把自己弄丢了。我忽然想不起来自己是谁,想不起来自己来自于哪里,又是怎么来到这一片草地上的——我被你博大无垠的宽广所沦陷。我被你怎么也看不到头的绿色所沦陷。我被你澄澈碧蓝的天空和云朵所沦陷。我被你宏大无际的胸怀和收留所沦陷。
这里是海拔1800米的内蒙古高原和坝上草原。这里是森林、草地、湖水、云朵和歌声的天堂。
车子像一只黑色的蚂蚁,追着云彩和草地在无垠的高原上蜿蜒,平展的路面像一条游动的黑色丝线,牵着我们滑过草地,滑过云朵,滑过天空,滑过风里的羊群和牛群。湛蓝的天空就在头顶,洁白的云朵就在指尖。我伸出掌心去抚摸天空,那些云朵却忽然间害羞了,它们流动着身躯一朵又一朵地躲开,有几丝胆大的恍然飞絮一般从指缝间滑过。一片片,一层层,一抹抹,一串串、一溜溜,一簇簇……这是云朵一般的云朵,这是烟霞一般的烟霞,这是银白和素洁的波涛,这是放牧在天上的羊群……它们贴着车顶飞,撵着车子飞,忽前忽后忽上忽下地飞,有好几朵恨不得就要钻进我的胸怀。
天空湛蓝,草原碧绿,没有裸露的黄土,没有噪杂的人声,没有高耸的楼宇,没有滚滚的车流,而我们就像是忽然被这一层无边的湛蓝和碧绿所洗涤,一如刚刚沐浴后的襁褓中的婴儿了。
草原上的风吹着,草原上的歌曲一首连着一曲回荡。低矮的河杨和灌木轻轻摇动,羊群和牛群忽隐忽现在草甸之间,幽蓝碧绿的湖水远远近近、若即若离地明亮了眼睛……
那一刻,我通体透明。那一刻,我泪水盈眶。那一刻,我像一滴被宽容和收留在天地之间的雨滴,甚至是一粒遗落在漠北高原上的上草籽,忽然触摸到了高原大地上最坚实又柔软的内心。那一刻,我甚至宁愿放弃一切,就这样把自己安放在如此的天底,安放在某一处被草地所覆盖的黄土之下,不再醒来。
石钟乳和石笋
头顶漆黑的穹庐,脚踏坚硬的土地,四周是响着回音的石壁。没有一株植物,没有一星亮光,唯有深长的静默,在满布喀斯特地貌的华南边陲、在沉默了亿万年的地下溶洞里,在漆黑和清寂的大山的胸膛里沉睡。
一滴水珠坠下的声音。
一串水线落地的声音。
一脉水流发出的声音。
一川河流发出的声音。
我的呼吸和你的呼吸发出的声音。
一柱一柱、长长短短、粗大细长的石钟乳,以及你们的孪生弟弟——从地面上一点一点生长起来的石笋,一个自上而下,一个自下而上,或倒悬于漆黑的溶洞顶端,或生长在彻湿的岩石地面,在方寸的天地之间,在响着河水、溪流和经年不断的水滴声的深处,穿越了百万年和亿万年的时光。
你掩藏在大地深处,是无言和沉默的幽深之花,以绝无仅有的姿态、以一百万年和上亿年的时光打磨自己,在看不到起点和终点的等待里,以攸米、仄米、纳米和毫米速度的延伸,分分秒秒,不舍昼夜,无声无息地送走了漫长的时光。你们从未被阳光所照耀,从未被风雨所触摸,却从来没有放弃过生长,一万年,几万年,一亿年,几亿年,直到长成了一座座石钟乳和石笋的模样——或长长地披挂而下,或破土般从地面耸起,或孑然孤单,或众峰林立,或彼此凝视,或侧目旁观,或携手相连,或俯仰万千,直到其中的一部分彼此连接,成为石桥、石帘、石树、石塔、石柱……
那黑色的穹顶和褐色和灰色的石壁上一滴一滴、点点滴滴的水珠,是从未停止过的泪滴;那形态各异、长长短短的石钟乳和石笋,是相思了一万年、一亿年依然彼此凝视、不曾放弃过等待的恋人。
这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称得上执着的等待。
这是这个星球上唯一称得上寂寞和漫长的生长。
在常年湿热的南方,在遍布着可溶性岩石的华南边陲,无论是地表还是地下,都是经年不息流淌着的水系。地表水的奔流和渗透,地下水的流动和冲洗是一个无比漫长的时间过程。在这些地表水和地下水的溶解、沉淀、侵蚀和沉积下,岩石不断地被破坏,被重构,被堆砌,终于发育成了以银子岩、冠岩、芦笛岩等为代表的无数大大小小、深浅不一、形态各异的喀斯特奇观,形成了丰富的地上峰林和地下洞穴。随着地下空间的形成和不断的冲蚀扩大,地下水变得越来越丰富,地下隧道不断被打通和延伸,地下洞穴不断产生和融合,地下河流和地下湖泊不断形成气势和规模。由于岩层各部分含石灰质的多少和被地下水侵蚀的程度不同,这些岩石逐渐被溶解和分割成互不相依、千姿百态、陡峭秀丽的山峰和景观不同的溶洞,这是一个需要数百万年的长期的地质过程。
地下空间的不断扩大,为石钟乳的形成提供了最合适的场所。数百万年、数十万年的流水的冲洗和溶解,让一部分岩石终于不见,另一部分质地不同、受溶解程度不同的岩石得以保留和重塑并形成了不同的姿态:高高低低、粗细不一、形状各异、或独立或联通的倒立的、耸立的、披挂的、挺直的、弯曲的、桥接的、并列的岩石奇观。
地下水的渗透从未停止,那些从细小的石缝间流下来的水滴和被侵蚀溶解下来的碳酸盐和各种矿物质的沉积和重塑也从未停止。其中,最缓慢的向下延伸的就形成了倒锥状的钟乳石,落在地面的就形成了圆形或锥形的石笋。在无比漫长的时间里,你们一个向下生长,一个往上迎接,在彼此的相望里无限靠近,直到最终融合在一起,成为了石柱、石伞、石川和石瀑。
亿万年来,深藏在地底下的你们到底经历了多少无声无息的时光?到底经历过多少次的坍塌、解构和重组?又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开始、失败和等待?从整个的岩石到被冲刷成细小的空隙,从细小的空隙再扩大为幽暗的空间,从幽暗的空间再形成更大的地下世界,甚至形成了更为丰富的地下厅堂和地下水系,形成了那些已经被人类发现的、尚未被人类发现的、以及不能被人类所发现的洞穴,那些河流和湖泊,那些形象各异的石柱、石塔和石幔……
每一个地下溶洞的形成,都开始于一滴载有碳酸钙和各种矿物质的水滴;每一条地下河流的形成,都开始于一滴载有碳酸钙和各种矿物质的水滴;每一根钟乳石的形成,都开始一滴于载有碳酸钙和各种矿物质的水滴。你们从这个叫做地球的天体诞生开始,从数百亿年之前的洪荒开始,从5亿年前的寒武纪开始,从2亿年前的中生代开始,从600万年前的新生代开始,从每一次的板块漂移和造山运动开始,从地球上的第一个生命体诞生开始,从人类社会的第一次直立行走开始,从照进人类文明的第一缕阳光开始,从刚刚过去的昨天和刚刚开始的现在开始,一切都从未停止……
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些更为执着和漫长的事物吗?——这不是喧嚣而是沉默,不是外表而是内在,不是崩裂而是绵延,是看不到尽头却从未放弃过希望。你们在不为人知的地底下日夜不息地生长、淘洗,塌陷、重构,见证了所有的混沌初开,包容了强大的沉默和黑暗,然后以决然的奔流之态回归于大地上的河流。一切的鬼斧神工都形容不了你,一切的功利与追逐都无你无关,所有的忧喜河离合、所有的迎接和流逝、所有的呈现、所有的惊叹都与你们无关,你们只是在沉黑的地底下沉默地做着一件事情,几百万年、亿万年地做着一件事情:侵蚀,溶解,沉淀,崩塌、重构……从每一个碳酸钙分子的溶解开始,从每一个二氧化碳分子的逸出开始,从每一滴水落下形成的微晶体和方解石圈开始,从细而中空的苏打管和更多的方解石开始,你们以每年大约3毫米的速度,从未停歇,从未放弃,最终形成越来越多的钟乳石,然后被人们无意中所发现,所打开,所思索,所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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