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未央文学》网络选刊(第28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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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文学》社长:宋永照
《未央文学》主编:长笛手
翻译之窗编辑:东海仙子
网刊小说编辑:流浪流浪去吧
未央诗歌
本期主持:善渡仙
编辑语笺
【一】
雷平阳:男,1966年秋生于云南昭通土城乡。现居昆明。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曾获诗刊华文青年诗人奖、人民文学诗歌奖、华语文学盛典提名奖等等。已出版《雷平阳诗逊、《我的云南血统》、《云南黄昏的秩序》、《普洱茶记》等多部作品。现为云南省作协签约作家,中国作协会员。
【二】
文学形式的变革,有它自身的规律。它不因朝代的更迭而划分。它是受科学、哲学、人文、文化、社会生活、历史进程等地变化不断地影响,最后表现在书写内容和书写方式上的极大飞跃。
每个时代的文学有两条脉搏。一条是生活的脉搏,一条是艺术的脉搏。写者就是要同时准确地摸到这两个脉搏,将其一个化为内容,而另一个,则成为不断变化的形式。但这两条脉搏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必须自己去寻找和摸索。寻找和摸索永远不能停止。
◎
第一首:战栗
那个躲在玻璃后面数钱的人
她是我乡下的穷亲戚。她在工地
苦干了一年,月经提前中断
返乡的日子一推再推
为了领取不多的薪水,她哭过多少次
哭着哭着,下垂的乳房
就变成了秋风中的玉米棒子
哭着哭着,就把城市泡在了泪水里
哭着哭着,就想死在包工头的怀中
哭着哭着啊,干起活计来
就更加卖力,忘了自己也有生命
你看,她现在的模样多么幸福
手有些战栗,心有些战栗
还以为这是恩赐,还以为别人
看不见她在数钱,她在战栗
嘘,好心人啊,请别惊动她
让她好好战栗,最好能让
安静的世界,只剩下她,在战栗
第二首:听汤世杰先生讲
一条河水从中间流过
河水是中心,北边是河北
南边是河南;一座山峰在中间矗立
山峰是中心,东面是山东
西面是山西;一个湖泊在中间
荡漾,湖泊是中心,南侧是湖南
北侧是湖北;云南在云的南端
海南在海之南,云是心,海是心
几千年前,“孔子过泰山侧”
孔子也配不上泰山,这颗
伟大的心脏,也只能跳动在
泰山的侧面,泰山是中心
孔子是郊外……他讲话的时候
动了真情:“以前,大地才是中心
村庄和城市,一直都是
山河的郊外。”我当时就很冲动
很想站起身来,弯腰向他致敬
甘愿做他的郊外。还需要补充的一点是
汤世杰先生在讲话中忆及归化寺
——“文革”期间,庙寺都被毁了
一些虔诚的僧侣,把佛像
安放在残垣断壁之间:信仰
并没有因为废墟而改变
第三首:父亲的老虎
有一天父亲意外地没有下地
对于担惊受怕了一生的他来说
这是一个奇迹。他整天都坐在草垛里
对着墙上的裂缝练习射击
甚至他还把枪口对准了
母亲的背影。那时候,母亲正对着
一棵砍不断的大树,小声哭泣
那时候,一个錾磨人正踩着
暖冬的第一场雪去敲我家的门
而我正躲在窗台下,对着一盆清水
试图用一把小刀,替一个叫芬的女人取痣
那是一个妙不可言的日子
我的父亲笨拙地调试着他的武器
他想把枪膛里的死亡放出来
却每次都只敢把死亡放进水里
我的父亲,一个只敢用枪打水的人
那天晚上,在招待錾磨人的家宴上
喝得大醉,他说,那头困扰了
他一生的老虎,正从他的梦中来临
第四首:虹山新村的压腿人
晚上8点左右,他都准时
在路边上压腿。像精准的时针
强迫自己,刻板而准时地进行锻炼——
有时他的腿搭在梧桐树上
有时则翘起来,努力与路边的挡墙
形成锐角。他已经习惯于把一条直腿
一次次压弯,且还在命令自己
“再低一点,再低一点……”
事实上,他的腿在运动中
已经变成了弧线,额头已经可以
轻松地抵着鞋尖;如果再低一点
就将出现一个身体的半圆……
多少有些让人费解,这个压腿的人
他穿着西服、系着领带,皮鞋闪亮
醉心于反自然,却能把手中的
一串闪电,压入腿内,让骨头变软
我搬到这儿居住,已经三年多了
每次见他,我都会多看他几眼
仿佛我就是他体内躲着的
那一次有着暴力倾向的运动员
第五首:凉山在响
红布马场坐落在炎山乡
从那儿看牛栏江,牛栏江是一条
细微的白线。没有江水
波涛与河床;没有向下的力量
想象中的巨人在赛跑
提着石头的摇篮,许多石头
被挤死在摇篮中
蓝色的漩涡也只能在想象中
被提及:一股水流
与另一股水流相遇了
三秒钟的搏杀,其中一股被截断
它就像砍掉了头颅的死囚
在刑场上,用四秒钟
转出一个向内熄灭的圆圈
仿佛戏剧里的消亡
我去过红布马场,热血
激荡的地方,如今一派荒凉
堆积如山的马鞍子,精心雕镂的花纹
手一碰,特丹和鹰就变成了灰
掉出的几根铜条
类似于鹰的骨头,但不是……
都碎了,完整的只有时间的灰尘
以及大地美学的哀伤和悲悯
运铜的马,运铁的马,运盐的马
它们与运送陶罐的马
本来就存在本质的不同
坐在红布马场,我眺望四川
倾斜的山,那是大凉山
云南全部的春风
正向它吹去,我能听见
它发出的一阵阵石头开裂的
声响,持久回荡
第六首:怒江
很多人歌颂过怒江
用它的波涛平息内心的火
用它两岸的山峰
开辟身体的高度、宽度和长度
他们都是优质的歌手
喉咙里有着黄金的小号
我是谁?江边的一个渔翁
我只能这么写:“用一条江的鱼养家
用一条江的水洗脸;用一条江
劈开的山,掩埋一生的梦
用一条江擦亮的天空,做镜子
借以羞辱自己。我都以失败告终。”
你们看吧,我衰老的身体
浑身都是裂缝
第七首:蚂蚁和蜘蛛
无法说出蜘蛛的远方
也看不见蚂蚁腹中的天堂
我和它们,这些自生自灭的小灵魂
一块儿生活在穷乡僻壤
最碎小的步伐叫做沉寂、空寂、死寂
最快捷的亡失称之为暴死和猝死
它们走着的路,我用一只手就可以折断
它们的葬身之所,我用一只脚掌
就足以压塌任何一座美仑美奂的宫廷
蛛蜘寄身于空中,是暂时的,虚妄的
它们已被黑暗泡黑
我和它们没有什么两样
阳光也很难穿透。如果有欢乐
比如让蜘蛛说出远方
让蚂蚁拿出腹中的天堂
让自己从血液中驱赶出一群
自由的山峰,可我的左手又总是
握着暴死的蜘蛛,右手总是捏着
猝死的蚂蚁,像个暴徒
第八首:小学校
去年的时候它已是废墟。我从那儿经过
闻到了一股呛人的气味。那是夏天
断墙上长满了紫云英;破损的一个个
窗户上,有鸟粪,也有轻风在吹着
雨痕斑斑的描红纸。有几根断梁
倾靠着,朝天的端口长出了黑木耳
仿佛孩子们欢笑声的结晶……也算是奇迹吧
我画的一个板报还在,三十年了
抄录的文字中,还弥漫着火药的气息
而非童心!也许,我真是我小小的敌人
一直潜伏下来,直到今日。不过
我并不想责怪那些引领过我的思想
都是废墟了,用不着落井下石……
第九首:晚秋白色
山神的毛发白了,燕麦白了
西凉山的秋天也跟着白了
充军人的后裔,霜迹在脊梁上
白了,像冷风的胚芽
就要长大成冰凌
抽我肋骨,凿一根笛子
空我的胸膛,多一座粮仓
都白了,爷爷和奶奶住在山上
他们坟顶上的长草也白了
一层白土盖着,他们活着
像死者一样,白得彻底、荒凉
都白了,倮伍家的小妹空身下楼
高高山上,一盘月亮
我这汉人,一个打工崽,空手返乡
绕了一圈,眠于草垛旁
都白了,笛孔里的血滴儿
都白了,粮仓里的耗子骨
在胡彬的长笛声中
第十首:废墟酒吧
它隐藏在郊外,同往常一样
今夜只有我和守吧人。她是一个哑巴
侧着身子,瘪着脸,收着胸
她希望自己能躲进一片黑夜的云朵
我们无声地坐着。我想象中的残垣断壁
矗立在四周。对了,到处都是裂口
到处都埋藏着落日和风景;对了
倒塌的横梁上,还走动着雷霆
风干了的雨珠,敲打着墙角
满是尘土的小手鼓;对,到处都
弥漫着凌乱的雾气,到处都是
记忆中荒芜的睡眠……
令我们恐惧的一切,包括那只
闪电般的乌鸦,它也用头颅
把旧报纸戳出了一个黑洞,露出了
尖尖的嘴,以及发红的眼睛
确实,这是一座废墟,它所有的东西
它本身,都是远处的人们
在远处完成的,而不是重现的记忆
今夜,随着酒汁的增多,我几乎爱上了
阴影中的哑巴,甚至想顶着星空
在草丛中和她****。但是
我很清楚,我要发出的,将是
绵绵不绝的哀求,恐惧和悔恨
而她的体内,一支哗变的马队
随时准备着替她发出啸啸叫鸣
或许我真的应该回家
我的妻子刚刚怀孕
昨天晚上,她曾一个人
迎着风,对着学府路上的冬天
哭泣。她多么幸福,她多么孤立
未央散文
本期主持人:塞外胡胡
一个最小最干净的孩子
驼背老桑
总以为作家或诗人的人生是浪漫潇洒的,有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情画意,有着“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淡定自信,有着“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桀骜不驯,有着“会当绝凌顶,一览众山小”的豪迈气概,有着“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凌云壮志,有着“谈笑有鸿儒”的高雅生活,有着“白马王子”一样的翩翩风度。人们对帝王将相可以不屑一顾,但对作家诗人则充满了敬仰和崇拜。很多人的人生之初的梦想大概都做过作家诗人梦,梦想着自己将来有一日能够文行天下。
李永普——河南南阳、邓州市的一位诗人,他的诗歌质感深沉厚重,散发着浓郁的生活气息、泥土的清香、以及汗水的腌渍,可以清晰地看到鲜明的时代烙印;无论是思想性、艺术性、以及生命的禅意都达到了相当的高度,日臻成熟和完美。多么平常多么简单多么司空见惯的汉字词汇,一旦进入了李永普诗歌里就变化莫测、游刃有余、风声浪起,它们的组合总是那样的出乎意料,有着异常的爆发力和冲击力,更具有着一种神奇的魔力,就如来自天籁的一支曲子,某一个音符,很自然而然、不知不觉地进入到你的心扉,没有一点点的勉强。我一直认为,只有诗歌和小说属于真正的原创文学载体,诗歌和小说有很大的不同,小说靠的是后天的勤奋和社会阅历,而诗歌靠的绝对是才情,没有才情的,不要写诗,否则就是在面对残羹冷炙一样的狼藉、面对骷髅一般的冰冷生硬;作家诗人的发声实质上是靠作品说话,这是衡量他们优次的唯一标准,李永普凭靠的是他自己的才情和实力在公开的报刊上发表了几百首诗歌,以他的诗所具有的的特殊魅力征服了《飞天》、《绿风》、以及中国诗人的摇篮《星星》、诗人们引以自豪的最高殿堂《诗刊》。文学还有一个特殊性,当它被读者认可的时候才能够体现出它的生命力、体现出的它的价值,李永普拥有了很多的读者,我也是他的读者之一,每读了他的诗,就象是一块石头被抛进了水里,唯一的选择就是下沉,陷入深深的淤泥里,无法呼吸、无法自拔;魂魄总是被紧紧地捏着、攥着、排空着,直至干瘪,一点点的虚荣、一点点的矫情、一点点的作秀也不敢潴留下来。
远远称不上著名,但他的创作引起了诗歌界的看好关注,在当地社会上引起震撼,他的成绩让众多的文学爱好者可望而不可及。
不曾料想,李永普是一个农民,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
他和千万的农民一样,赖以贫瘠的黄土地为生,在黄土地上年复一年地忙碌劳作,黄土地上的艰难困苦浸泡着他的人生。和千万的民工一样,为了能挣得比在黄土地上多一点的微薄收入,他常年在外漂泊流浪,做建筑小工、进砖厂,下煤窑……不管那些行业是多么的脏、多么的劳累、多么的危险。民工打工很大程度上是盲流,不停地更换行业,不停地更换地点,不停从一个地方赶往另一个地方……很多地方都留下了他颠沛流离的足迹和背影。炎炎三伏天,他在工地上挥汗如雨地拉沙运砖、搅拌灰浆,寒冬腊月已经很冷了,他依旧站在脚手架上来来去去,节假日里,他依旧在加班加点。青年的他,凭靠的是他中等敦实的身材,暮年的他,还在透支着渐渐衰老、疲惫不堪的力气。假如你在某一个工地看到一个人,他戴着安全帽,穿着沾满灰尘或者水泥浆的衣服,老长的胡子,粗糙的手指,一副老气横秋、邋里邋遢的样子,神情甚至是有点茫然;有人催促他快点干活儿,他机械地唯唯诺诺,你能联想到他是一个诗人吗?能把诗人和他等同起来吗?
他比一般的人们经历了更多的人生坎坷和生活重负。他出生在一个贫穷不幸的家庭里,二十出头,正是一个人一生中最关要的阶段,他的父亲和他的兄长因病相继离世,家庭脊梁轰然倒塌,父亲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却留给他一屁股的债务。嫂子迫于生活一人他嫁,两个尚未成年的侄子无依无靠;平常人的一生所做的事情很有限的,他的青春,耗费在了偿还债务和抚养两个侄子的身上。至今为止,他所居住的,仍然是八十年代一样的简陋瓦房,在他的家里,看不到一件像样的家具,他必须面对的,还有八十多岁的母亲,母亲早已华发苍苍、弯腰驼背、步履蹒跚。也就是在这样的艰难困苦的环境里,李永普从没有放弃他的诗歌,毕淑敏说过,小说是用水做的,散文是用血做的,诗是用骨髓做的,而李永普的诗则是用他火热生命耕耘浇铸的、真实的人生谱写构筑的。
不要相信命运,但命运对于一个具体的个体就是这样的坚硬如铁。李永普曾经参加过本乡语文代课教师的公开招聘,高中文化程度的他考试得了第三名,但录取的三十人中间并没有他。前些年当地市里要选拔专业人才,在文艺方面,李永普在市里发表诗歌首屈一指,成绩无人能及,有人点了他的名字,但机会儿就是不肯降临在他的身上,他不过只是做了一种公开公平公正竞争的陪衬。他是一个农民,就只能是一个农民,诗歌与他无关,诗人与他无关。
事实上,李永普远不如一个普通人,一个普通人尚有完整的家庭,尚能享有正常的七情人伦,但已是知天命的他,仍然是孑然一身。娶妻生子,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对他来说是一种可望不可及的奢望。出门时,路上是他孤独寥寞的背影,回来时,他的背影还是那样的孤单踉怆,人世间的善恶冷暖他一个人承担,人生路上的爱恨悲喜啊,也是他一个人默默地咀嚼、暗暗地吞咽、不能消化的也要消化掉。
我不想把他写的这样的窘迫,不想以此博得一些人多同情,哦,都来看看,诗人原来就是这个样子!但也不想违心地推崇,这样会误导和欺骗人们,看,诗人们就是与众不同,不苦难就不是诗人,只想还原一个农民诗人生存境遇的真相。在当下,在这个世界什么光怪陆离的需求都有,唯独不需求的是诗,诗也有需求的话,唯独不需求诗人,可能,这正是诗人们的悲哀,一个农民诗人的凄凉所在。
我知道,我之所以说了些这样的话,应该是我的精神境界还远远没有达到李永普的那种高度,常人所不齿的诗,在他的心里已经成了圣洁的缪斯,也只有缪斯之神才会温暖着他,支撑着他,让他面对一切再也无所畏惧,坦然从容,正如他在一首诗里这样写道:
假如生是花开
土做的肉身很容易把一切还给你
曾经的血液
一旦蒸发飘散
伴风云际会
在你的树叶间草尖上
我仍是你最小最干净的孩子
原文地址:
天堂在呼唤
塞外胡胡
原文地址:
未央小说
主持人:流浪流浪去吧
流年
严秀英
最后,我还是熄了火,下车,锁了车门。我确定自己今天难以胜任开车这件事了。
一辆辆出租绝尘而去。20分钟后,我放弃了再等待的耐心,转身走向公交站,尽管我知道118路公交车一到双休日总是人满为患,尤其是逢着好天气的时候。果然,今天也不例外,从我们小区所在的起点站开始,车里便没有一个空座位了。
我坐到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我的前面是两个小男孩,一个五六岁的样子,一个则好像过了十岁。我之所以注意他们,是因为上车伊始,那个小的便被命令要和妈妈坐在一起,而他坚决拒绝了。我不和妈妈坐,我要和亮亮哥哥坐。他的口气是毋庸置疑的坚决,有些许的恼怒夹杂其中。他紧紧地抓着被唤作亮亮哥哥的男孩的胳膊,后者用颇有城府的沉默鼓励着他。为了表达反抗的彻底,他俩甚至没有一起坐在靠近家长的位置,而是远远地避开了他们,坐到了倒数第二排。妈妈不放弃,想把他拽过去,他大声嘶喊,不!引得车里的人都朝他们看。妈妈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她低低地训斥,你这个孩子,怎么就一点不听话呢?现在满城都在修路,公交车一会儿抢道一会儿急刹车,你俩坐在一起只顾说话淘气不安全!他说,我不说话淘气,我很安全。妈妈又哄,儿童公园那么远,走一个多钟头呢,你坐妈跟前眯一会儿,不然待会到公园赶上你平日睡午觉的时候了,你会犯困睡觉没精神和哥哥玩儿了。他说,你到公园才犯困睡觉呢。旁边几个人都被他逗笑了,妈妈有点无奈,又有点得意,说,顶嘴,就知道顶嘴!看我回家不收拾你!这时,坐在最前面的两个男子都扭头喊,行了,就让他俩坐着吧。其中一个又说,亮亮,你别淘气,管好点点。亮亮脆生生地应了。妈妈终于离开,坐到了两个男子的后排一个满头烫着麦穗的女子旁边。两个看上去还很年轻的妈妈,很快就亲亲热热地说起什么来。而男人们,则一律低头玩着手机。
叫点点的男孩这才把目光从家长们的背影上收回来,我听见他长长地出了口气。亮亮也如释重负,松开了紧攥在手里的点点的手。两人互相看着,心满意足的样子。话题很快就有了。亮亮开始介绍儿童公园里的各种游乐项目,中间他不时停下来插一句,这个你还不能玩,你太小了!或者,这个你肯定没听说过,等等。点点一脸神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见多识广的亮亮哥哥。显然,亮亮被点点眼里满溢的崇拜点燃了,他越发地绘声绘色起来。
和谐场景是在公交车驶出两站后就遭遇堵车时突然面临破坏的。亮亮正讲着高兴的事呢,见车不走了,便插进来一声叹息,唉,咱们这个城市的交通算是完了,动不动就堵车!他的语气听得我悄悄笑出了声,这个小屁孩,有点意思。点点接话说,不光咱们堵,别处也都堵呢,涛涛哥哥说,北京堵得才厉害呢。亮亮可能没料到点点会这样说,他其实是在附和他的话,但他却听成了持不同意见,于是他似乎有点不高兴了,他说,北京不堵。点点立即伶牙俐齿地反驳,北京堵的!涛涛哥哥说,去北京动物园,打出租都走了好几个钟头呢。亮亮不屑道,好几个钟头?那是因为北京大,不是因为北京堵!北京是中国的首都,首都啥意思你懂吗?别以为你涛涛哥哥去过一次北京,他瞎说什么你就跟着信什么!点点说,涛涛哥哥没瞎说!他还想再说,但立即就发现了亮亮的不高兴。亮亮确乎是很不高兴了。于是,点点把急切的辩白硬生生咽下去,脸上憋出来委屈的红。他怯怯地喊,亮亮哥哥。亮亮不应,他扭头观察着窗外排成长龙纹丝不动的车流,无比专注的样子,好像他的心这一路只在城市交通上。
点点的圆脸蛋憋得更红了,声音再低下去,亮亮哥哥!亮亮还是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和表情。然而,就在点点快要撑不住快要哭出来的那个节点上,亮亮很准确地转过身来。他说,看样子还得堵好一阵儿,咱俩玩魔幻飞车肯定排不到前面了。他的脸上一点不高兴的痕迹都没有了。我想,这是一个很会审时度势的小家伙呢。不由得对弱弱的点点产生了莫名的同情,对方一句话,几乎让他破涕为笑了。他如获大赦,急切地响应道,没关系,排不到前面,咱们可以先玩别的。你玩什么,我就玩什么。
俩小孩的头又凑到了一起,似乎恢复到刚上车时的两小无猜。但叽叽喳喳声中,我突然又听到涛涛的名字。刚才点点转述的涛涛关于北京也堵车的言论引发了他和亮亮的嫌隙,他好不容易才等到亮亮不生气了,但这会儿却是亮亮自己说出了涛涛的名字。点点的话头被打断,他闭了嘴,不解地警觉地盯着亮亮。亮亮将胳膊搭在点点的肩头,用极随意随便的口吻说,我问你啊点点,亮亮哥哥,涛涛哥哥,你喜欢哪一个?
点点还是盯着亮亮,他有一对很亮的大眼睛,眼睫毛很长。我从后座盯着这个被问题击中的小男孩。他肯定在不同场合被不同的人问过类似的问题,大人最喜欢拿这种无聊的问题打扰小孩了。但此刻的情况显然比平时严峻,此刻,问他的是亮亮哥哥。点点的眼睫毛开始扑闪起来。我一阵不忍。面对这样的眼眸,问题的阴影来得有点居心叵测。显然点点也感受到了这点。所以,他继续地扑闪着浓黑的眼睫毛,一言不发,突然又欢喜地喊,啊哦!亮亮哥哥,车走了!
但亮亮没有被交通情况的好转分散注意力,也并不因为点点的顾左右言他而放弃问题,相反,他加重了口气,认真地重复发问,点点,你说呀,涛涛哥哥,亮亮哥哥,你喜欢谁?
你们两个我都喜欢。这回,点点大声地迅速地答出来,口气里似乎满是因为车的走动带来的兴高采烈。
亮亮摇了一下点点的肩,我是说,我们两个,你更喜欢谁?
我都喜欢。点点的声音没有退缩,甚至,还有明显的自豪。看得出来,他确实是自豪有两个喜欢的哥哥。
我看见了亮亮的眼里划过的失望。但他好脾气地对着点点微笑起来,我知道,我和涛涛,你都喜欢。可现在,我不是让你只说一个人嘛!你只能说一个人,只选一个人!
我不选一个,我选你们两个!点点嬉笑着,摇着脑袋高兴地看着外面。
亮亮微笑得更有耐心了,他像个真正的哥哥那样,亲昵地揉弄着点点的后脑勺,你呀,咋就这么犟呢,我知道你当然要选我们两个,可现在咱不是说着玩嘛,就当玩游戏一样,好吗?玩游戏就得遵守游戏规则,这你懂吧?
我懂!点点喊起来,亮亮哥哥,咱们现在是玩游戏?
是啊,当然是玩游戏了,游戏要求你从我和涛涛两个人中间,选一个你最喜欢的,最想跟他玩的人。亮亮从座椅上直起身,他侧过脸紧盯着点点,他的笑容是急切的,几乎是巴结的。点点,快点,你说你选我,还是选涛涛?
我想,这回点点要给亮亮一个满意的答案了,他怎么着也该给对方一个面子不是?人家眼巴巴盯着你,恨不得从你的嘴里抠出他的名字来,这种情境,你还好意思说出另一个名字?虽然那个不在场的涛涛对于点点的重要性,看样子丝毫不亚于亮亮,但今天,此刻,他至少是缺席的,那么,点点还敢拂逆眼下要陪自己去儿童公园去游乐城的亮亮吗?
点点不答。点点有点发愣。我把目光从这个小人儿身上挪开,我再次觉到了不忍。每个倔强的孩子,都是这样被情势所迫着,一点点长成了乖巧的大人。起初,他们就像点点一样,还有抗拒,还有委屈,慢慢,他们就都听不见自己内心的声音了。在什么地方,面对什么人,他们都知道怎么说话了。
你说呀!亮亮还在催。
我选涛涛哥哥和亮亮哥哥!点点的回答让亮亮和在后座偷听的我,都猛地一颤。点点也知道自己的孤注一掷得罪了亮亮,所以他破罐子破摔地不再观察对方的脸色,而是假装放松地自顾自玩起来,在座位上前俯后仰,手中的无敌金刚模型敲得哐哐地响。
亮亮的手臂唰地从点点身上收回来,他沉着脸从鼻子里哼出一句,没劲儿!跟你玩,有什么意思,待会到儿童公园,我自己玩,连一点游戏规则都不讲!
点点的手僵在玩具上,好像被亮亮的话给打懵了。我以为他要哭了,但他没有。他抬起头,茫然地打量着满车厢的人。人越来越多,车里越来越挤,他已经看不见爸爸妈妈的背影了。妈妈!我听见他喊了一声,然后迅即地扫了一眼亮亮。亮亮鄙夷地一笑,扭头打量起窗外。点点又伸长脖子从人缝里向前看了看,但没再喊妈妈。过一会儿,他喃喃自语起来,游戏规则,游戏规则,什么破游戏规则!
他实在是一个漂亮的小孩,除了浓黑的长睫毛,清亮到发蓝的眼眸,他还有一张精巧细嫩的嘴。现在,游戏规则这个坚硬的词语,一遍遍从那两片粉嫩的嘴唇里吐出来。对于电子游戏时代的儿童,这应该是一个耳熟能详的用语吧?但点点说的一字一顿的,很用力,好像一不小心,这个词就会长出陌生的刺人的触须,划伤他的嘴唇。但他的语气又十分不屑,好像只要他表达足够的愤怒,游戏规则就会像嚼厌了的口香糖可以一口吐到垃圾筒里去。
你别烦人了,好不好!亮亮转过身来斥责,但他立即也看了看车厢前方家长们的方向。又到一站了,只下去三五个人,却挤进了更多的人。司机烦躁的声音让车厢更挤了,往里面走行不行!你们往里面走,别挤在这儿行不行!
有些人从人缝里挤过来,前后都挤得满满当当。一个蓝头发的姑娘不满地嘟囔着,就会说往里面走,往里面走!以为里面是广场啊?坐在过道边的点点不时被站着的人蹭着撞着,他尽力靠向亮亮,但亮亮沉着脸,不理他。一个拎着大皮包的大妈俯身对点点说,小朋友,你看我的包老撞你的头,干脆你和那个小哥哥挤一挤,让我坐这儿行吗?我的包可沉了,站着怪累的。点点不等她说完,便立即起身让开了座位。他好像一直等着这样的机会。他坐到亮亮的身边,但亮亮并没有欢迎的意思。我看到点点的屁股只是象征性地挂在亮亮的座位上,但他还是咧开嘴笑了,因为当他抓住亮亮的胳臂时,亮亮没有拒绝。
到底是小孩,很快,俩人又你拉我扯地把小脑袋戳到一起了。我长舒一口气眯上眼,但车厢前方突然吵吵嚷嚷起来,好像是发现小偷了。有女声哭喊,我的钱包!钱,卡,身份证,还有好多证件都装在里面呢!有人问,你啥时候发现钱包被划开了?有人好心地责怪,你干吗把那么多重要的东西带身上呀!有人喊,小偷肯定还在车上,不能让跑了!
公交车在闹哄哄中嘶鸣一声停靠在了路边。司机的大嗓门气吼吼地传过来,谁丢了钱包赶紧地报警,咱就在这儿等警察来,车门不开,谁也别说下车先走的话!你急,哪个不急?我他妈最烦大清早出门,就遇上晦气事!咱今天就来个全场搜身,看你他妈三只手往哪儿躲!
凭什么呀,我没偷没抢的,凭什么搜我身?你这师傅说话也忒霸道了吧?人群中有尖利的女声发出了抗议,你把一车人关在这里,是把大家都当贼看哪?
是啊,是啊!一语未落,应者纷纷。这算怎么回事,你让小偷上了你的车,还要带累这么多人做人质,这也太过分了吧!大家都是出来办事的,关在这里不耽误事吗,开门开门!我是送孩子上辅导班的,孩子上课可不能迟到!师傅,我爸心脏病,这车这么挤这么吵,老人出了事谁负责?你给我开门!我们是打工的,迟到十分钟,扣一百元,这钱你出不出?哪个公交上没出过小偷小摸的事,都像你这么干,那城市交通还不得瘫痪?谁看不好自己的东西,谁自己负责,别连累别人!
人声鼎沸中,我听到点点问,亮亮哥哥,这是谁在骂谁呢,这么多人怎么一起吵架呢?亮亮目不转睛地观察着车里的动静,嘴里应答着,也不是骂谁,公交车师傅要等警察叔叔来抓小偷,大家都有意见。
警察叔叔抓小偷?好啊!我最喜欢警察叔叔了,我要等警察叔叔来抓小偷!点点噢噢地喊起来。好奇怪,大家为什么有意见呢?他黑亮的眼神充满了兴奋和不解。
因为,等警察叔叔来抓小偷会耽误大家的时间,比如我们,停这儿这么长时间,就没法快快赶到儿童公园了,懂了吗?亮亮发现身边的老大妈注意着他和点点,他的态度很有耐心了。
懂了,可我想快快赶到儿童公园玩,也想看警察叔叔抓小偷。点点说。
又来了!点点,你总是这样,想要这个,还想要那个,告诉你,不可能的!亮亮的声音凶起来,游戏规则,懂不懂!怎么会让你选两样?
点点看上去本来还想说什么,一听到“游戏规则”立即噤声不言了。关于游戏规则是个危险的话题,这一路过来,亮亮已经两次生气不理他了,他可不想再为此招惹亮亮了。他把目光也投向吵吵嚷嚷的人群。我妈!他叫起来,我妈也在吵!亮亮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这有什么!我爸都吵好半天了,他们在交涉,好让师傅开门,我们去换另一辆车。
亮亮叹息了一声,比之前感慨城市交通的那一声还显得沉重一些:你们家要是有车就好了!要不是为了和你一起玩,我爸就开车出来了。现在,你们家没车,光我们家的车装不下两家人,咱们只好挤公交车了。
这一次,点点的小脖子毫不示弱地梗起来,谁说我们家没车?我们家的车早看好了,我爸说了,下周就给接回来。
你们都安静一下好不好!这是干吗呢,团结一致对付我啊?一声巨吼,压住了众声喧哗。是公交车师傅。他的嗓门可真叫一个生猛。我坐在最后一排,隔着这么多人,都能感受到那声音的威慑,仿若再有点风吹草动,声音的主人立马就要赤膊上阵不管死活了。我知道大家都急,都赶路,可这个姑娘被偷了四千多块钱,这也不是个小数字,她不急吗?都多少配合一下帮点忙好吗?不就是等个十几二十分钟的事吗?警察马上就到!你们想想,这丢钱包的要是你们,你们又是啥心情?我也不想出这种事情,大家体谅一下,互相配合一下,也算齐心协力除公害,好不好?
这个师傅,声糙理不糙,说得挺在理的。公交车上抓小偷,确实应该齐心协力才对,谁敢说自己就永远摊不上这档子糟心事?一个男声喊,师傅,你就消消气,甭火上浇油了,等啊!没说不等啊,不就发点牢骚嘛!嘈杂的声音慢慢低下去了,慢慢有点七零八落不成阵势了,慢慢只剩下三五个人在那儿叨咕着。哼,想见义勇为,想英雄救美,自个上啊,偏拉我们一车人垫背!身上装那么多现金,干吗呀?炫富是不是?当自己是郭美美啊?警察十几分钟到?谁信呢!都忙着维稳呢,反恐呢,这种小破事,哪个警察吃饱了撑的会来管!
但警察说来就来了。警车鸣笛,车里下来三男一女,他们一跳上公交车,整个车厢哗地静下来。只听见一个年轻姑娘的声音,气愤地讲述着自己发现被偷的经过,公交车师傅粗壮的声音不时插进来一两句。警察听完了,便从前面走向后面,挤在过道的乘客们尽力侧身,为警察让出了一条通道。当警察快走到后两排时,点点的声音无比兴奋又紧张地迸出来,警察叔叔,快抓小偷,抓呀!打头的那个胖警察对着点点笑了,小朋友,放心,当然要抓!拿着对讲机的女警察还伸手点了一下点点,调皮鬼!亮亮有点羡慕地瞥了眼点点。
警察没有像点点期望的那样,现场擒获小偷,也没像公交师傅说的来个全场搜身,他们只是以无比职业的眼光,把全车人从前到后,从后到前巡视了一遍,然后很肯定地宣布,小偷得手后在前一站就下车了。胖警察说,感谢你们积极报案,配合破案,社会治安要靠大家的共同努力,以后再遇到类似情况,还是要和今天一样,发扬文明城市人人有责的主人翁精神。
点点悄声问,亮亮哥哥,警察叔叔是不是表扬咱们了?亮亮说,对啊,我觉得这个警察表扬起人来可比我们班主任帅得多!同座的大妈看着两个眉飞色舞的孩子,无奈地摇头,行了,还表扬什么劲,赶紧让人走吧。
警察带着那个倒霉的姑娘坐进了警车。点点说,警察叔叔要带着那个姐姐,让她亲手抓偷她钱包的小偷!亮亮听这话,那种不屑的表情又浮上来,她抓小偷?你怎么这么奇葩,你以为抓小偷是过家家啊?小偷身上都带着刀,藏着炸药呢!点点嘟起嘴,管他带什么,反正警察叔叔不怕,警察叔叔有功夫,还有枪!
公交车又快又稳地行使在滨河路宽阔的大道上,这里是全城仅剩的不堵车地段。点点的妈妈挤过来问,现在你跟着妈妈去坐,少少睡一会儿好吗?点点几乎是有点动摇地看了一眼亮亮,犹豫了一下,才开口答,我不困,我和亮亮哥哥坐。妈妈从包里掏出两瓶营养快线,那记着一定坐稳了哦。
俩小孩喝起饮料来,我靠到后座上眯了眼睛,积蓄了整整一夜的困意大有漫上来的迹象,但今天真是邪门了,事情层出不穷,站在前排大妈身边的两个小情侣又开始一声接一声地吵起架来。之前男的在打游戏,他一只手抓着吊环,一只手紧张地操控着手机。女的则全身靠在男的后背上,戴着耳机,双手捧着ipad,那专注的样子,十有八九肯定是在看什么偶像剧。好像是男的姿势发生了变化,女的靠得不稳当了,争吵便开始了。
我睁开眼,我看见点点和亮亮忘记了举到嘴边的饮料,他们傻傻地盯着一把扯掉自己耳机的怒气冲冲的漂亮女孩:我早就给你说了,我今天穿着高跟鞋,不想坐公交,是你看见这破118就跳上去的。你说,这一路顺当吗?耽误了多少时间,你说!
多少时间,不就半个小时吗?再说了,路上不顺当,能怪我吗?男孩弯腰拾起被女孩摔在地上的耳机,一脸无辜地辩解。听这话,女孩更来气了,不怪你,怪谁?我说要打车,你非要坐公交车,我穿着高跟鞋一路站过来,你这不是存心要累死我吗?
怎么叫我非要坐公交?不是咱打车一直打不上,你自己说还不如坐公交呢,才上的这车,你怎么全赖到我头上了?车上没座位,我怕你累,我一直让你靠着,我还要怎么做?你又不是老弱病残孕,我总不能磕头作揖求别人给你让座吧?男孩的音量是极力克制着的,但也足以让前后左右的人听清他的无奈和冤屈了。
哟,靠你一下,都给你悲壮成这样了!女孩冷笑起来。她把ipad装进挎包里,压低了嗓门平平地说,那我谢谢你今儿让我靠了这么长时间。记着哈,从此时此刻开始,我张娜永远不会再靠你王凯一下了。
这下,叫王凯的男孩急了,你有没有意思,大庭广众之下说这种话?有点素质好不好?我什么时候没让你靠了?一个没站稳,你就这么找碴儿,还讲不讲理了?
张娜的手指一下戳到了王凯的鼻子上,你这么大声干什么!是谁大庭广众下耍横呢?王凯,你这个孬种,我问你,你敢对赵丹丹这样凶吗,你敢吗?你也就只能对我指手画脚罢了!我是不讲理,我是没素质,你干嘛跟着我呀?
王凯一动不动地盯着张娜,盯着自己鼻尖下那只涂着金粉蔻丹的手指,他的眼里有火喷出来。所有的人都觉得他就要爆发了。点点害怕地往亮亮身边靠了一下。大妈开口劝起来,小姑娘,把你的手拿下来,别指着他了,多难看!车里这么多人,有事下车再解决。
张娜的手收回来,但嘴里依旧不依不饶地嘀咕,你对我凶什么凶!赵丹丹甩你的时候,你敢对她这样凶一声吗?她折腾成那样,你敢说一句她不讲理吗?
王凯的眼睛看向窗外,他的声音一下子反倒平静了,赵丹丹没有不讲理。你不要说她,她和你不一样。
张娜愣愣地盯着王凯的侧面,她的装着假睫毛的油油的大眼睛里涌上来汪汪的泪。这时候,公交停在站上,一些人开始从后门下。张娜好像一下子醒过来似地,她转身就走,到门口又回头扔下一句:王凯,赵丹丹当然和我不一样,她是她,我是我,可你记住了,你不可能选两样!
下了一些人,又上来一些人,过道里还是挤满了人。但少了刚才剑拔弩张的争吵声,车里一下子显得空了,静了。没人再关注被张娜扔下的王凯了,除了亮亮和点点。王凯貌似满不在乎地又开始了手机游戏,但他越来越阴沉的脸色,越来越滞缓的手的动作,都说明他的心还在刚才的争吵里。果然,他只坚持了一站,就下车了。也许,他还是去找那个很漂亮脾气很大的张娜了,也许,没有。谁知道呢。车窗外的故事,永远比小小一辆公交车上发生的悲喜剧要丰富得多。
王凯一下车,俩小孩一下放松了,好像他们一直在替他揪着一颗心。亮亮大口地喝饮料,点点则自言自语起来,我都记住了,哥哥叫王凯,那个姐姐叫张娜,他们在车上吵架。我们老师说过了,小朋友不能在公众场合大声喧哗。可他俩偏要喧哗!我们大一班李贝贝也喜欢喧哗,老师说了,小朋友不能学李贝贝。
突然,点点好像想起什么重要事情似地,他蹙起眉头,好一会儿才开口问,亮亮哥哥,那赵丹丹是谁?哥哥姐姐吵架,为什么说赵丹丹呀?赵丹丹在哪里?
亮亮答,据我刚才分析,赵丹丹应该是王凯的前任。
我忍俊不禁,再一次偷偷笑出来。亮亮这小孩,简直太有意思了,你听听他那口气,看看那煞有介事的样子!但点点体味不出这里面的幽默,他问,前任是什么?亮亮答,前任就是以前的女朋友。他好像要展开进一步的解释了,但突然又放弃,只挥挥已喝空的饮料瓶,很大人气地说,算了,跟你说不清。
但点点似乎却听清了,他接下来的问题一下子切中了事情的核心。那哥哥下车是去找张娜玩呢,还是找赵丹丹玩?深沉的亮亮也被这问题难住了,他歪着头想了一下,说,这我也不知道,但他肯定不能找两个人一起玩。你没听张娜对王凯说吗,你不可能选两样!
点点的心思又转移到别的地方了,亮亮哥哥,儿童公园现在该到了吧?亮亮答,还早呢,还有五六站呢。我估计今天玩魔幻飞车的人太多了,咱俩迟到了,就先去玩海盗船。点点把手中的玩具摇得乱响,我都要玩,都要玩!
亮亮把头扭向窗外,并且微微地闭了眼,似乎点点的胡闹已耗尽了他的耐心。但安静并未持续一分钟,对话又开始了。亮亮说,点点,你不是对刚才那哥哥姐姐的吵架感兴趣吗,那你注意到他们最关键的那句话了吗?
什么话?点点的手拨弄着玩具,对亮亮的话题并无热烈回应。
就是那句话啊,张娜姐姐说的,你不可能选两样,现在,你明白了我没有骗你吧,大人也是这么说的,这就是游戏规则。所以,玩游戏,你只能一个一个玩,不能选两个一起玩。你喜欢谁,也只能说一个,不能选涛涛,又选我,怎么会让你选两样?
我看到点点抬起头,他猝不及防被慌乱包围了。我暗暗吃惊,怎么又跌回到这个危险的选择题中了?点点苦心经营,又是避又是防的,但千回百转,亮亮却还在老地方等着他。
亮亮目光灼灼,点点,你现在可以说了吧,你最喜欢哪个哥哥?
点点临危不乱,他迅速调整了自己的紧张情绪,淡淡地说,我觉得可以选两样。
亮亮已经忍无可忍了,但对问题答案的强烈兴趣使他再次按捺住了自己。他咽了口唾沫,又开始循循善诱起来,点点,我不骗你,真的,不可以选两样,什么事情都这样的,给你举例说吧,今天咱们等了警察叔叔,就不能早早到儿童公园,对吧?那个王凯哥哥和张娜姐姐好,他就不能再和赵丹丹好,对吧?还有,你不是周六周天想学跆拳道吗?可你妈非得让你学琴,你不喜欢弹琴,但你只能听你妈的,是不是?对了,你见过我表姐吧,我表姐明年要考大学,她说她喜欢化学,特别喜欢,但她又喜欢地理,但她不能选两样,要么学文科,要么学理科,大人开家庭会议讨论,我听得清清楚楚的,最后就让她选理科了。
什么是文科,什么是理科?点点插话。也许他确实对学科分类产生了探究之心,也许他想把亮亮的注意力从那个一根筋的选择题引到别处去。但他小小的狡猾未能凑效,亮亮说,这个你就别问了,你上了小学再上中学,自然就明白了,我说的是,什么事都不可以选两个答案。我爸爸有时想耍滑头,就被我妈英勇机智地识破了。
你爸爸耍什么滑头?点点忘记了自己身处险境,他又跟着亮亮的思路走了。
我妈问我爸,贾大明,要是我和你妈同时掉河里了,你先救谁?
我爸嬉皮笑脸地回答,老婆,你会游泳,你游得比我好多了,你哪里用得着我去救!我妈说,那好吧,贾大明,我再问你,要是地震了,你先救谁?我爸说,我先救咱儿子亮亮。我妈骂,废话,当然先救亮亮,我问的是除了亮亮,你妈和我,你先救谁?我爸说,我妈又不和咱们住一起,地震就几分钟的事,我去救她也来不及呀,你在我身边,我先救你。就这样,我妈还不满意,她穷追不舍地问,要是我就和你妈在一起,你先救谁?
你爸怎么说的?点点小心翼翼地问。显然,他有点被问题的严重性吓到了。
我爸说,先救你,老婆,任何情况下我都先救你,这总行了吧?
俩小孩看着彼此的眼睛,似乎这转述的故事勾起了他们共同的什么思绪,但他们说不清那是什么,有点感慨,更多的是茫然。好一会儿,点点说,大人这游戏,一点意思都没有,咱们不玩。
怎么是大人的游戏?亮亮却又来劲了,咱们小孩也一样,比如,你爸你妈要离婚了,他们就会让你选,是跟爸爸过,还是跟妈妈过。
我爸爸妈妈才不离婚呢,你胡说!点点喊起来。正迷迷糊糊打盹的大妈被他的吵闹撞得打了个激灵。
亮亮生气了。你喊什么呀,我这不是打个比方吗,大惊小怪的!再说了,离婚又不是多稀奇的事,说离就离了。我们音乐老师说,现在遍地小三,离婚率不断增长,咱们小孩都是受害人群。
什么是小三?点点惊魂未定,却又发现了新名词。
亮亮一撇嘴,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小三就是那些找对象专找小孩爸爸的女人。我们班李菲菲,唐家宁,他们的爸爸就是因为小三找他们搞对象,他们就跟妈妈离婚了。李菲菲跟她妈妈过,唐家宁跟他爸爸过。知道吗,这就是单亲家庭,很可怜的。你别看现在你爸爸妈妈一起带你玩带你吃,可要是离婚了,另一个根本看不到了。
点点摇摇手里的无敌金刚,哼,我才不怕小三呢,要是哪个小三找我爸爸搞对象,我就一拳打死她!
亮亮冷笑着,根本不屑于应答的样子。点点又说,那我就叫警察叔叔抓走她!亮亮还是冷冷笑着。点点怯怯地望着他,又望向周围的人群。他扑楞楞的长睫毛似乎就要闪出泪滴了。但没人注意到他。人们要么全神贯注地盯着手机,要么疲惫地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大家前胸贴后背地挤在一起,却又冷漠得好像之间隔着铁的空气。
这是什么世道,两个小屁孩,都尽说些乱七八糟的话!身边的大妈哼哼一声,又歪到了椅子上。
我再也没法静静地观察点点眼里的委屈和惊恐了,我凌乱起来。我很想说一句,点点,亮亮哄你呢,没有小三找你爸爸,你别怕。我想伸手把这个柔嫩倔强的漂亮男孩抱到我怀里来。但我也像点点一样,望向周围的人。我没勇气开口,更怯于动作。我不能惊了孩子,遭人耻笑。思忖再三,我悄声说,小朋友们,说点开心的话吧。
点点低着头,玩具在他的手上耷拉着。亮亮扭身回头看了我一眼,表情是警觉的。我冲他笑,我希望他采纳我的建议。然而,他已痴迷于残酷的游戏规则不能自拔了。他搂着点点的肩,又开始和颜悦色地出选择题了,点点,要是你爸爸妈妈离婚,你只能选一个,你是跟你爸爸过,还是跟你妈妈过?
小小的点点,孤零零地站在巨大的问题面前。这一路,他拼尽全力,只为逃避回答一个问题,你喜欢涛涛哥哥,还是亮亮哥哥?他怎么会想到竟然还有另一个更恐怖的问题堵在他的前面:要爸爸,还是要妈妈?
哇!点点裂开嘴,爆发出一声大哭。一声既出,后面的哭声便汹涌澎湃地流出来。亮亮和大妈之间小小的空气里,盛不下这么浓烈的哭,一下子,整个车厢里便是点点悲痛的声音了。
怎么了,是点点吗?点点怎么了?从前面传来家长们急急的声音。
车又到一个站了。我猛地意识到我该下车了。我再来不及观察亮亮的表情,便从座位上挤出来。下车的同时,我惊觉到自己其实已经晚下两站了。
我沮丧地站在118路公交车扬起的冲天灰尘中。修路,修轻轨,修地铁,整个城市成了一个大工地,到处都是机器的轰鸣声,切割声,建筑的倒塌声,金属的碎裂声。到处都是喧嚣的土和仓惶的人。而我却错过了下车站点。现在,我得倒走回去两站路,如果不愿步行,就只好穿过这边的围栏再上过街天桥,到马路对面去坐车——那似乎比步行两站路还要麻烦。
我顶着嘈杂和尘土往回走。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太关注于一场关于游戏规则的谈话,我没有在准确的时间准确的地点,离开那辆一路险象环生的公交车。亮亮说的对,怎么会让你选两样?
我的目的地是市一医院。昨天,我的妻子在那儿做了手术。我们结婚已经十年了。我们年轻时一味地贪玩,但近两年来,我越来越迫切地想要成为一个父亲,我想那是我越来越上年龄的原因。一个俊美的小男孩,一个像点点那样招人疼的男孩,是我梦里都在盼着的。我妻子怀孕了,我是在迷醉般的幸福中度过这三个月的。然而,昨天,我妻子做了手术,单方面终止了肚子里的那个生命。她说,那个孩子,不是我的。她说,她既然选择了向我坦白,求我原谅,就不能同时选择那个别人的孩子。
我昨天没有去医院,我在家里消化了整整一个晚上的不眠。现在,我去接我妻子回家。我想我既然选择了接她回家,就必须得忘记昨夜里所有那些要命的想法。关于那个倾注了我三个月心血的胎儿,就当他根本没有发生过吧。我决定含笑接我妻子走出医院,就像她每次打完感冒点滴我去接她一样。
人不可以选两样。这个道理,我妻子,我,我们都懂。点点,他也会懂的。
他现在该到儿童公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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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视线
本期主持人:长笛手
一首《醉》诗醉到了唐朝
——张笑蓉君微型诗《醉》读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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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前明月光
止一种两种解读。即便于我,现在就醉在此诗里,这种醉的感觉,也不是能够十分确切地说道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