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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多么想跳过去，用结结巴巴的狼语和罗丹问好。羊永远痛苦地感到自己是一只羊，一只长着四蹄，不会鸣叫，只能哆嗦着发出咩咩叫声的绵羊。

它一直都在关注他，看见他在石头上呼叫，看着他茫然若失的表情，看着他木然地站在原地不动，像是心底受到重创，不安又故作镇定，继续向前走去。它无比眷恋地凝视这样的神情，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情绪在另一张面孔上清晰的浮现，仿佛可以从惊愕和郁郁寡欢中得到了安慰。仿佛凭着这样的相似，能感到自己和这个物种的距离被拉进了一点，于是感到一种尽管稀疏，却仍然被温暖到了的亲切感。这是它，在无数个颤抖而战战兢兢的时刻梦想的一种幸福。

那时它还是一只小羊，和羊群一起躺在山坡上。年轻的牧羊人把它们忘了。夜晚，它沉入梦境，梦里，静谧的香蕉树下有刺人的荆棘叶子。它醒了，睁开眼睛，月亮挂了半边，风吹过，山坡的草地上被照的亮堂堂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血气。羊七仰八叉地躺在四处，那歪倒扭曲的样子看上去很奇怪。它碰了碰身边的羊，没有动静，身体是冷的。不远处，一群狼心满意足地躺在旁边的草坪上睡着，嘴上挂着白色的绒毛。

小羊定定地站在草地上一直到天上有了亮光，不知道该怎么办。它想跑走，却不认识来时的路。它就蹭到狼群旁边，露出坐以待毙的神情，等着被人吃掉。

狼群随着天明一个个地醒了，抖落身上的碎草，挺着肚子打了个惬意的哈欠。羊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仿佛要引起狼群的注意，他们却仿佛把它从视线里过滤掉一样。头狼招呼了一声，所有的狼都抖擞精神，迈起步子朝东方走去。

小羊在原地站了很久，看着狼群越走越远，只留下它，和一片陌生而广阔的大地。它的同伴七零八落地倒在地上，它不敢去认，也认不出。天很蓝很高，羊的尸体散发者腐臭味，只有秃鹫偶尔低低的俯冲，猛地迅速刺下。小羊在风中哆嗦了一会儿，又回头望了一眼，朝狼群奔去。

狼心满意足地走了三天，只在河边和水洼前喝了点水，就继续走了，仿佛从没发现过小羊的存在。羊战战兢兢地走在后面，不敢前进，也不敢逾越。它不敢埋头吃草，它一面喝水，一面不住地向身旁的狼打量。它心中无数次地想象着，某一只狼凶狠地走过来，用尖利的牙齿撕开它的胸膛。无数个场合，无数种版本。“也许他们还不饿。”小羊有时这么想。但下这一刻，它又绝望地感到不耐烦了，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再等下去，等待死亡的审判落在自己的头上。它故意走到狼群面前，挡着它们的去路，它在夜晚睡在一只狼的背上，像羊一样。“吃掉我吧。”它心中默默地说，狼群却仿佛不为所动，仿佛它身上的羊味，随着几天几夜地奔波，全都蒸发掉了。

“你们要去哪儿？去干什么？像要什么时候吃掉我。”——每一个夜晚，每一个梦境它挣扎着咩咩叫着，醒来后又闭紧嘴巴。它明明想要被吃掉，又害怕被吃掉。

第四天，狼群分吃了两只受伤的鹰，小羊终于感受到了些许安全。

那一天，它第一次做了个美梦。早上起来，它愉快地在草地上吃草，牙齿和牙齿碰在一起，发出特有的磨擦声。旁边的狼神情古怪地瞟了它一眼，走到它面前，轻轻地嚎叫了一声。小羊听不懂，但它理解那口吻是一种惊诧和责备。

从那以后，它四蹄都痛，因为它学着他们走路的样子，既不可过快，又不敢落下；它故意露出轻松的表情，好像自己也享受着狼群的生活；它学习着狼嚎叫、休息、吃饭时候的每一个动作，观察他们相互打闹和争斗；在寂静的夜里，它在喉咙深处用咩咩地声音练习狼的号角声，一次一次地演练和它们的攀谈，它盼望自己能在交谈里可以确切地知道自己不会死去。每天傍晚，太阳垂落到山脚下的时候，羊悲哀地望着自己白色的皮毛，如今已在草地上滚成灰色，心情很复杂，它正像是一只肮脏的老羊，可它又宁愿这皮毛是这样灰的，不会在狼群中被轻易识别。

它小心翼翼地喝水，背过面孔吃草，它把生肉含在嘴里再吐下。有时，它也欣赏狼夹着尾巴在草丛中跳跃，也学会热爱它们在山谷间孤傲的嚎叫声。它羡慕狼，并不因他们独行侠的风范，冷酷的眼神和俊俏的外表。一群羊咩咩地在草丛中无忧无虑地吃草，是一个奢侈的回忆；当它听见自己蹄子触及地面的脚步声，也会觉得可怕。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四十天，八十天，还是更久。它熟悉了狼群经过的每一条路，每一条小溪——它们只是常年地在一个区域内兜圈子——它熟悉了每一种嚎叫的意思，每一条狼的每一个品性：毛皮松散的狼们喜欢凑在一起，和那卷曲着毛发的狼只是清淡的问好。狼群在变化，有的狼衰老死去，也有小狼出生。它了解他们，看透了它们的一言一行，就像阅读一本复杂厚重的书，但它永远无法接近它们。

那一天它看到罗丹，看到罗丹跌跌撞撞地撞到一个陌生的狼群里去，对这个新集体他一无所知。它对这个新的家充满了太大的渴望，却又不知道如何解开那些疑惑，应对那些突如其来的变化，在这个陌生的群体里它感觉到一丝满足，这总比他在饥饿中游荡的那四十天要强多了，但这满足是充满着艰辛和痛苦的满足。羊看着它，就像看着曾经的自己一样。想到这一点，它心底有什么温暖的东西被搅动起来了。

尽管如此，它仍是一只羊。羊生来就是被狼吃的。

在它还很小的时候，就在羊世界的教科书上看到这样的段落：狼礼貌的敲门，却伸出贪婪的爪子，想要把小羊送入自己的腹中。羊先生一面讲，一面缓缓地把教科书一页一页撕下来，慢慢地咀嚼着，仿佛这道理足够深远，才能经得起这道折磨。

罗丹抖下身上的水，牙齿打战，它偏过头去，猛然间迎向了羊的目光，这目光是熟悉的，因此它感到心底一阵厌恶和愤怒。远远的，头狼发出召集队伍的低低的吼声。罗丹极不情愿地迈开了步子，移开目光。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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