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2011年福建诗歌漫评
(2012-12-24 22:4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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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沉潜坚守中稳步前行——2010~2011年福建诗歌漫评
孙绍振/伍明春
文学的高度边缘化已基本成为这个时代的共识,然而,诗歌界却出现了某种逆势上扬的“异动”,我们注意到,在网络平台、诗歌民刊、诗歌评奖等各种诗歌活动的推波助澜之下,21世纪之初的中国诗坛呈现出一片喧嚣热闹的景象。仅从诗歌作者群体的构成就可窥见一斑:在堪称庞大的坚守者队伍之外,不仅有新人不断地涌现,还有不少搁笔多年的作者强势回归。曾有评论家索性把当下诗坛称作“诗歌江湖”。这是一个颇有概括力的命名,准确地描述了诗坛风起云涌的复杂现状。而作为当代汉语诗坛的重要一翼,福建诗歌近年的表现也十分抢眼。福建诗人们不仅能够很好地适应“诗歌江湖”变化莫测的气候,在各种诗歌网站、诗歌刊物、评奖活动等话语秀场中展示自己的侠骨柔肠,与此同时,他们也能沉下心来,闭关修炼,以各自的“绝招”打磨出一首首有分量的作品。吕德安的新作《池塘逸事》中出现的“池塘”和“山洪”,或许可以解读为福建当下诗歌和整个汉语诗坛关系的一种象征:
门关着。但看得清里面的黑——
啊!外边的大自然却是例外
它前脚刚走,留下满目荒夷
可没准等你睁开眼,叹口气
顺着同一条溪,在同一个山谷,
以为是末日来了,却听见
那寂寞的山洪轰隆隆,不一会儿
又让池塘恢复清纯一汪。
“池塘”自然会受到“山洪”的影响,有时这种影响还是巨大的,但更重要的是,“池塘”有一个自己的生态系统,拥有形形色色的鲜活生命。
从上述标准出发,检视2010至2011年间的福建诗歌创作实绩,我们不难发现以下几个特点:
首先,不同代际作者的并存互动,构成一个具有良好生态的群体。一方面,福建当代诗坛的实力干将如汤养宗、吕德安、伊路、安琪、叶玉琳、谢宜兴、余禺、道辉、刘伟雄、哈雷、游刃、程剑平、徐南鹏、俞昌雄、巴客、顾北等诗人,一直活跃在诗歌现场,不断地寻求诗艺上的新超越和新突破。他们在当下诗坛持续存在的影响力,从某种意义上说代表了福建诗歌的最高水准。汤养宗近期发表的《立字为据》一诗,可以说道出了这群诗人们苦心孤诣地追求更高诗艺的内心律令:
我是诗人,我所做的工作就是立字,自己给自己
制订法典,一条棍棒先打自己,再打天下人
有别于他人,立契约,割让土地,典老婆,或者
抵押自己的皮肉,说这条虫从此是你的虫
我与鸟啊树啊水底中的鱼啊都已商量好,甚至是
一些傲慢的走兽,闪电与雷声,我写下的字
已看住我的脾气,这是楚河,那是汉界,村头
就是乌托邦,反对变脸术,釜底抽薪,毒药又变成清茶
我立字,相当于老虎在自己的背上立下斑纹
苦命的黄金,照耀了山林,也担当着被射杀的惊险
恨自己的人早备下对付自身的刑具,一个立法者
首先囚禁了自己,囚牢里住着苍茫,住着虚设的罪名
也住着亮晃晃的自己所要的月亮,我立字
立天地之心,悬利剑于头顶,严酷的时光
我不怕你,我会先于名词上的热血拿到我要的热血
作者在这里塑造的“立法者”,显然不是像雪莱所宣称的作为“世界的立法者”的全知全能的浪漫主义诗人形象,而是一个“首先囚禁了自己”之后热血沸腾地向世界发出挑战的诗歌苦行僧的形象。主体姿态的转变,实际上体现了诗人对于现代诗歌的当下境遇的深刻体认。这种体认,我们也在道辉的一首诗里看到了一种灵犀相通的有力呼应:
天堂的村镇换新装那样。尘埃石柱互致问候
要了我再把寂寞认作知己。如果高处已胜寒
能成火炬便是最近的亲戚;天它的头地它的胸
我往往情不自禁有了诗便阔手丢弃了灯
它的灯历来是诗句加的油,照见是读诗的声息传播
更为广阔无边是栽麦得豆的手腕认诗为食。
我向终生靠拢的岸就以温饱之胃——落日原形
众山小也是鸟儿们把胆水吐出来的那样
片息召唤能被呼喊出来便是我翻书所得到的情趣
凌波为镜收水仙灵魂的光束!幸福和快乐加倍,是天的诗……《作诗为食》
另一方面,更让我们感到欣喜的是,有不少更为年轻的作者开始在诗坛暂露头角,并且发出自己独特的声音。他们的身姿或许还稍显稚嫩,不过其作品中释放的活力和潜力均不可小觑。如“90后”诗人蓝冰丫头的《玻璃花》:
碎了,就碎在那里玩吧
花鸽子跳舞三二一
三,二,一,我们相约去那里
那里是窗外,是硕大的光明,那里世界好
我们可以
抿抿小嘴,大胆相爱
我们的宠物鸽子从窗前走过
成熟而素养
我植于玻璃上的花
菊花,芍药,蕉花红,蔷薇蔓,玉兰解,紫薇浸月
无论是高贵的,卑贱的,你的我的
都叫做玻璃花吧
它们年轻,弹指即破
我轻轻描上,你一一唤开
在作者笔下,“破碎”一词不再对应于传统意义上的“绝望”、“死亡”等情感符号,而是成了年轻生命绽放的隐喻。这首诗写得很洒脱,很明朗,同时又隐含了某种尖锐感,向我们提示了另一种美学趣味和美学风格。这种新鲜的趣味和风格也可以在另一位“90后”诗人蔌弦的诗里得到体现:
黄金的松鼠涉过一座松林
回忆会使植物的形式弯曲
远处的交界线上一粒闪光的松果
掉落的生命与陨落的星体或许是相互模仿
在太多的鱼游过太多液体的海面
若日照停熄,则渔舟返航
每一点渔火被压抑成一种沉默的语言
没有人知道归者的舱中载着什么
像没有人知道舷窗后的面庞上写着什么
秘密,意味着从未提及 ——《像一些幸福的时刻》
“黄金的松鼠”这一独特意象恰与上述汤养宗诗中的“苦命的黄金”形成微妙的对应关系。这种微妙对应其实体现了两代诗人之间的差异与传承。此外,潘云贵、林宗龙等人的作品也颇为出色。这些年轻诗人的作品,正像那“从未提及”的秘密,值得我们细加推敲和潜心破译。
其次,艺术探索的多向度展开。与庞大的作者群体相对应,福建诗人的诗歌写作路径的多元性和丰富性也显得十分突出。在福建众多女性诗人中,伊路的诗总能在语调平静的叙述中给人带来某种阅读的惊喜和恍然的顿悟:
第二天它在等我——
野山野树野溪野云石桥瓦屋
一排淡淡的鸟不知要飞去哪里……
我也去抱住它
像抱着一个故乡
一腔的空
很轻
我把它们抱到回程的火车上抱到我家客厅
有时它们会一高一低地浮动进烟尘那年
上海的街头
有很多孤独的瓷瓶 ——《两个瓷瓶》
诗人让弥漫于都市街头的乡愁和孤独感获得一种可以把握的形状,也让这首诗获得了一种值得反复揣摩的韵味。
而叶玉琳似乎一直坚持一种婉约的抒情风格,不过她的婉约不是李清照式的古典趣味,而是渗透了一些现代女性意识,如《樱花谷》:
我不再写它
这嫩绿的根芽早在去年就被撬走
还有一些羽毛要修剪一些路径要改
一些花香成灰一些吻落下
这样也好我将变回草籽
知更鸟带着我飞跌入无人之境
我不是孑然一身
只是面朝东南用沉默挥赶魔咒
我不能告诉你
此时我有未流出的泪
此时我有未写完的诗
尽管诗中仍不乏细腻情感和飘逸思绪,然而“不再写”、“沉默”和“不能告诉”等带有鲜明否定性的语词,却无不宣示了一位现代女性的自觉意识和独立姿态。另一位女诗人何若渔的《想象》进一步强化了这种自觉意识和独立姿态:
黑暗如此长久
我是多么害怕成为这段锈迹斑驳
的铁轨
当黎明穿透我的身体,当列车呼啸
迎面扑来
我该怎样擦燃体内最后的火花
不让,暗哑的歌唱最终
被流水的呻吟
覆盖。
从“害怕”到“不让”的转折,让我们看到一个抒情主体逐渐变得强大的过程,也让我们深切感受到女性特有的坚韧力量。其他几位女诗人如阳子、子梵梅、西楼、欧逸舟等,也都以各自富有特色的作品丰富了女性诗歌的抒写方式。
以诗歌的方式重新激活一些具有鲜明地域色彩的意象符号,让它们焕发出新的生命力,也是当下福建诗人写作的一大特色。在这方面,梁征的诗颇具代表性。他的不少诗写到福州各地的风景名胜,但不是那种走马观花式的浅薄纪游,而是以自己的心灵对其作了一种新的审视和解读,譬如《守望林阳》一诗写道:
心空寂花不语
星稀薄鸟无声
我只不过想要一场清风明月
痴痴地把自己流放林阳
一枰棋一张琴一卷经
一壶茶一柱香一溪云
显然,作者苦苦找寻的是一个真正能够安顿心灵的归宿。与之相类似,故乡的刺桐花也温暖着远赴西藏的王明元:
这时要有一把六弦琴
该有多好
琴声会把天空
所有枯黄的线条
汇集成七彩流云
就像昨晚身上的
羊皮袄
温暖
如同刺桐花开在
熟悉的老街道 ——《四月》
此外,叶逢平的《认真为佛工作的人》写的是惠安的石雕;熊永富的《祖家》写的是客家村庄……都在书写地域性意象的同时又超越了地域的局限性。
泉州是福建经济发展最为活跃的地区,此地诗人对现代工业的想象也构成福建当下诗歌的一种独特景观,体现了艺术探索的另一个方向。在诗人许洁的笔下,我们听到由砂轮机、切割机和破碎机合奏的工厂变奏曲,如《破碎机》一诗:
把所有不合格的梦都扔进去吧
……要回家了
路费上涨了,12个小时的大巴
它的嗓音,不比这台破碎机沙哑
废弃的鞋底,100分贝的钝响
敲打着这个冬天归途的凹凸
谁也不希望它戛然而止
要紧的是加大马力,咬紧牙关
年复一年地守候机器。别冷落了孩子
让亲人的心破碎……要回家了
一个不再年轻的劳动者,就像一台破碎机
把所有不合格的路都扔进去吧
诗人在这里把冷冰冰的工厂机器和打工者内心的情感涌流巧妙地联系在一起,他往破碎机扔进的不是工厂的原材料,而是“不合格的梦”和“不合格的路”,其目的很单纯,就是避免“让亲人的心破碎”。这样的诗,真正切入和揭示底层人群的生存本相,有心的读者都会从中感受到一种尖锐的疼痛。
总之,2010-2011年的福建诗歌,收获了不少优秀作品,这些作品不仅是诗人个人成果的结晶,也是见证福建诗歌在沉潜坚守中稳步前行的坚实足迹。不过,让人稍感遗憾的是,在这些诗歌中,我们没有读到一种能够有力表现当下时代特征的作品,譬如:如何以诗歌的方式想象数字虚拟世界,网络社会中的情感内容发生什么样的变异,等等,都应当成为诗人思考的新命题。我们期待着福建诗人能对这些富有挑战性的命题作出自己的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