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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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看张爱玲的《红楼梦魇》，里面谈及“金陵十二钗”中只有尤二姐、尤三姐、晴雯等几人是小脚，其余皆为“天足”，感到好生奇怪，怎么那些大家闺秀竟会不是小脚呢？
    小脚的来历我是知道的。相传，南唐李煜喜好歌舞，有一回，他让人专门为歌妓宽窅娘制造了一个巨大的莲花造型，并亲自用布带把她的脚缠起来，使她的尖足仿佛月牙在“莲花”上表演舞蹈。“纤长袖而屡舞，翩跹跹以裔裔”的舞姿令许多世俗女子羡慕不已，一时间窅娘缠足便为众多妇女争相效仿。此风传出宫廷，各家也令女儿双足以布帛紧缠。从此，这一陋习繁衍不止，女儿家每长至五六岁，即开始缠足。有多少女儿家自幼使饱受如此酷刑，终日以泪洗面。男人择偶，亦以足之大小为标准。如若女子之足大于三寸，便会遭受嘲笑，甚至找不到婆家。
    这是一些史料。生活中的一些传说我也是知道的，因为母亲也是小脚，所以许多关于小脚的故事都是听母亲讲的。
    母亲说，缠足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夜里经常痛得不能入睡。有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姐，长得如花似玉，极得父母宠爱，生性便有些娇纵，不肯裹脚。十二三岁上定了亲，也是富贵人家。可是有一天，未来的公公到家里来，巴巴地送了一匹白绫来。父亲陪亲家喝酒，问及此事，公公说：听说孩子是一对天足，恐将来被人耻笑。小姑娘在里屋听到了，二话不说，拎了一把板斧出来，把一双脚垫在石磨上，用板斧将骨头砸碎，又把一匹白绫扯成几条，一双“金莲”就这样裹成了。听的时候感到毛骨悚然，天下竟有如此残忍的事情！但从母亲的脸上，可以分明地看到一种敬佩之情，不知是敬佩小姑娘凛冽的性格，还是敬佩她勇于面对自己的“缺陷”。
    一个性格如此刚烈的女子竟然要屈从于流俗，想来不裹脚的痛苦要更甚于砸碎双脚吧。
    母亲又说，隔壁婶子，脚缠了一半，忍受不了痛苦，夜里常偷偷把脚放开，所以脚缠得不够小。嫁过来以后，经常在夜里被丈夫打得哭嚎，听说丈夫打完还要把她的脚坐在身下。这简直是酷刑了！就这样，婶子还以为确是自己不好，第二天照样拐着双脚张罗一大家人的生活，一辈子对丈夫低眉顺眼，在同龄人面前也觉得抬不起头来。
    漫说一个普通女子，就是朱元璋的发妻马氏，不也是因为一双天足而被世人称为“马大脚”吗？据传，朱元璋自小家境贫寒，年轻时与一位也是平民出身的马姑娘结了婚。这位马姑娘长着一双未经缠过的“天足”。朱元璋当了皇帝以后，仍念马氏辅佐有功，将她封为明朝的第一位皇后。但是龙恩虽重，而深居后宫的马氏却为脚大而深感不安，在人前从来不敢将脚伸出裙外。一天，马氏忽然游兴大发，乘坐大轿走上街头。有些大胆者悄悄瞧上两眼，正巧一阵大风将轿帘掀起一角，马氏搁在踏板上的两只大脚赫然入目。于是，一传十，十传百，顿时轰动了整个京城。从此，“露马脚”一词也随之流传于后世。
    母亲说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这我相信，周围和母亲年龄相仿的妇女，不管娘家的背景如何，大多是小脚。可见，精神的压迫总是要比肉体的摧残更让人难以忍受的。
    史载康熙大帝曾诏示加以废黜，自康熙三年始禁裹足，至七年又不得已而罢禁；太平天国时又禁裹足，直至辛亥革命号召废绝，均未绝尽。《红楼梦》写于晚清，可以推知满人是不缠足的。按理说，林、薛等人应该不是旗人，为什么也会是一双天足呢？我们知道，作者曹雪芹祖上曾入了满籍，属健锐营镶白旗，因而他笔下的官宦小姐至少应该也是汉人入满籍，自然是沿袭的满风。这从他写的一些生活中可以看得出来，比如满人出阁的姑娘一回娘家，娘家人便会高呼“姑奶奶回来了”，“姑奶奶”在家有绝对权威，所以王熙凤、贾探春等女性可以主持着贾府的内政，贾探春、薛宝钗、李纨三人暂时代理家政的时候，他们还干出了所谓“兴利除弊”的事。
    且不去考证这些是与非吧。我想说的是，如果思想禁锢存在，即使不缠足，也依然会像孙悟空头上的金箍一样把人套得牢牢的。晴雯是小脚却有着反抗精神，宝钗、迎春等人是天足，思想却无一不符合封建礼教。记得母亲经常抱怨自己是一双小脚，出不了远门，做不成大事，可是她给我的小侄女们洗脚时，常捏着她们的小脚丫说：看这脚丫子长的，多秀气！要是在过去，肯定能裹出一双好脚来。我想在她们那一代人的心目中，小脚固然有很多痛苦和不便，但潜意识里一定还是认为小脚才是美丽的吧。这就像我们知道某些行为规范是对人性的扼杀，但是在教育下一代的时候，仍要用这些东西来规范他们的行为一样。
                                                   2008.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