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知道我对文学比较有兴趣吧,朋友早就向我推荐电视连续剧《闯关东》,说很好看,不看可惜了。我也很想看,可是我不敢看——怕就怕那个“闯”字。不要以为这个字很有男人气,很阳刚,其实这个大大咧咧的字背后藏着多少无奈和茫然,只有闯过的人才知道。过了一个冬天,朋友们都看了,又说:你怎么还不看呢?真的很让人长志气。你不是在东北呆过吗?一定会产生共鸣的。于是硬着头皮打开电脑,一头扑进了自己曾经在那里冷过热过笑过哭过的茫茫雪原和色彩斑斓的老山林。故事是那样真实而又虚幻,带我摇摇晃晃地走进了已经被我埋藏了很久的梦里……
闯关东的人,没有一个是去淘金的。那里真的有金子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里有海绵一样的黑土地,还有冷得发硬的雪被。是的,那是一个黑白分明的地方。可是自古以来,只有在世道黑白不分的时候,人们才会想起它——被流放或者去避难,因为天灾,或者因为人祸。
离开自己温暖的故乡,走向一片陌生的冻土,踏上这条路的人多少有些倔,没有对是非的坚持,没有对命运的抗争,是没有勇气闯关东的。朱开山一家是这样,我的父亲又何尝不是?只因为家里有一位远在台湾的表亲,只因为他年轻时信仰了上帝是善良的,只因为他的智慧胜过一般人,家乡便容不下他了。当权者给他制造了一顶又一顶政治帽子,他不愿意戴;凶残者举起了恶毒的棍棒,他不愿意忍受。他从批斗会上偷偷地溜出来,拉上大哥,连夜出走,踏上了那条闯关东的路。我太小了,不知父子二人是否也对着家乡深深叹息,但我能猜测到,他们的心里一定涌满了万般不舍:黄土地里埋着祖先,黄土地上飘荡着他们的妻儿老小……但是,他们不敢过多地流连,戴着高帽子、顶着马桶、挂着牌子,在棍棒下、辱骂中一声不吭,那不是他们的性格!
我看到了朱开山一家的创业过程,险了点,但并不艰难。我的父兄在那片土地上立住脚没那么容易,他们没有找到金矿,也没有在途中遇到一个可以给他们立脚之地的富商,他们什么都没有,两个人都空着手。听说他们给人家修过房子,父亲从高处落下摔伤了腰,只喝了主人家递来的一碗白开水,又爬上了脚手架,为的是晚上可以吃一顿饱饭,有一个可以寄身的地方。听说大哥给人家放过马,一个做过会计的人蹲在草丛里忍受蚊虫的叮咬,为的是挣几个窝头,给生病的父亲送去。听说父亲和大哥用爬犁给人家从山里向外拉柴火,由于肚子里没有饭食,父亲晕倒,一头撞到树根上,到老额角都留着一块疤。还听说,他们从这个山村走到另一个山村,去寻找可以落脚的地方,人家说“这里正在抓盲流”,不肯收留,结果父子走散,不知找了多少天才又摸到一起……那块黑土地太松软了,扎下根的容易活命,没扎下根的却总是打不牢第一根桩。
这样的岁月,便是块石头,也会被磨去棱角,五十多岁的父亲和三十几岁的大哥就像大金沟里的朱开山,忍了苦难,还要忍受欺侮。父亲说:不要在意别人的脸色和言语,因为人家不认识我们。他说:说话做事要有板有眼,不能让人家觉得靠不住。他还说:能帮人家就帮一把,我们没有别的,有的是力气;没有别人帮我们,我们早就饿死了。
那片黑白分明的土地终于接纳了他们,他们打下第一根桩,建起了自己的房子。这房子里住过无家可归的讨饭老头儿,住过闯进关东无处立足的盲流,住过醉酒倒在雪地里的醉汉……只要奔到他们这里的,他们都收留,他们知道滴水成冰、恶狼野熊遍地的地方,收留就是给人一条活路——他们当初是多么渴望有人收留啊!这让我想到了传文,特别是鲜儿。
在一家人团聚之前,他们是如何过中秋、过大年的呢?父亲没说过。大哥说:去山场,一棵几个人合抱的大树被伐倒时,大声喊“顺山倒哇”,然后吃一顿猪肉炖粉条,年就过去了。我知道,他还有很多东西不能说,那是心里的疤,说了会痛。咿哦咿哦地吆喝着马拉起大爬犁,胡子眉毛上都是厚厚的霜,脆生生地甩一下鞭子,然后用棉手套抹一下鼻子,对父亲说:今天真冷!那一串泪水就在棉手套上结成了一串小冰粒。关里家没这么冷,父亲说,然后在儿子的背上拍一拍。一团灰色的身影就在那洁白的雪原上渐渐淡入了老林子……
故事已经开了头,我便走不出来了。我不希望朱开山一家出现任何波折,我宁愿这个故事就这么平平淡淡地写他们一家不咸不淡的生活,这样才不会揪心。
2008.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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