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人在一个地方生活过总能找到让自己魂牵梦萦的东西,一种食物比如山东的煎饼,一种植物比如海南的椰林,一种地理风貌比如桂林的山水……而东北留给我最深的记忆就是雪。
自从离开那里,就没见过像样的雪。记得刚回到关内那年冬天,一天下午,天空布满了暗黄色的云,西北风也越来越有劲了,学校组织我们到实验田里收白菜。收着收着,天上就开始下起雪来,起初是硬硬的雪末,后来就飘起了雪花。我的那些同学都放下了手里的活,大喊大叫:下大雪啦!鹅毛大雪啊!然后就在菜园里撒起疯来,把一片菜园踢得乱七八糟。老师们也不加约束,据说他们很多年没看到这么大的雪花了。我呢,很有点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这算什么雪啊,还没落地就水叽叽的了,比起东北的大烟炮来,只能算华山之于珠峰吧。然而我那些同学可不管我的漠然,照样玩得疯疯癫癫。
在东北时也盼着下雪,下雪就快要放假了,可以穿着溜冰鞋去上学,可以拖起小爬犁到山坡上去打下坡……孩子嘛,对一切事物的评价标准除了吃就是玩,至于会有多少人被困在山野,多少牛羊会因此而丧生,全然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当第一场雪降临的时候,我们几乎是奔走相告:下雪啦!下雪啦!你知道吗?谁又能不知道呢?那纷纷扬扬的白雪撒向每一个角落,给每一个孩子送去欣喜,也给每一个大人送去牵挂:家里有人进山还没回来,下大了,路就找不到了。
一夜之间,雪让那个起起伏伏的世界完全变了样,原来灰黑的土地安安静静地躲进了雪被下,原本杂乱无章的草甸、蓁林、苞米茬都缩了身子,原先覆盖山坡的红的黄的树叶都融化了一样不见踪影……行走在雪原上,只有三种颜色,蓝的天,白的地,棕灰色的树林。一场大雪,让嘈嘈嚷嚷的大地一下子安静下来,野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飞禽也要找个草窝窝猫冬。人也渐渐变得迟缓了,除非万不得已,大多眯在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那也算一乐。
太阳升起之前,连空气都带着淡淡的蓝色,太阳升起以后,到处都是刺眼的白色。行走在无边的雪原上,我要忍受那零下二三十度的空气的挤压,还有那微微小风的削刮,脸上痛,手脚也痛,但心里依然高兴,因为一切繁杂的事情都将结束,包括上学。也许就是从那时起吧,我越来越喜欢单一,单一的颜色,单一的心思,而这一切都是大雪带来的。雪原是孩子的自由世界。没有雪的世界总是是脏兮兮的、乱糟糟的,让人烦躁。现在没有雪,一年到头心难得安宁啊。
遗憾的是,在雪原上生活了那么多年,我却从来没觉得雪是美的,因为我对雪的期盼不是因为壮丽,而是因为自由,所以雪不是纯洁的象征,而是寒冷的载体。只有对雪无所求的人,才会用心去感受它带来的飘逸和奔放。从这一点上看,那时父母不懂雪,我也不懂雪。倒是菜园里那些同学才是真正感受到了雪给人精神上带来的快乐,所以他们宁愿让手冻得通红,宁愿让雪把头发湿得滴水,宁愿后来打着喷嚏上课。
有人说美丽存在于实用之外的浪费部分,这是很有道理的。要不怎么会有人去买不能结果的鲜花,怎么会有人去割不影响视力的双眼皮,怎么会有人买并不保暖的刺绣呢?细想想,这样的事情几乎遍及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就像当年东北的第一场雪。
我知道,雪现在虽然已经离我越来越远了,但它一直在我的记忆里。现在想起它,已经没有当年的那些目的和期待,只在心里重温它的洁白、它的单一、它的壮丽,也许可以说它的美在我心里一直沉睡至今。不过今天能够明白这一点,依然让我高兴,除了让我感受到生活中的许多美好事物之外,还懂得了为什么要不惜一切地去珍惜亲情、友情和善。
生活的经历一年一年地丰富了,我却渴望生活形态变得简单一些,生活态度变得空灵一些,所以在没有雪的冬天,经常靠回忆给自己下一场雪。
2008.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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