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早已把小城忘记了,因为即便曾经是多么快乐的事,而当人陷入无可奈何的回忆,终究只能是一声叹息。
然而记起它竟然那么容易,不过是一篇小小的文字。其实那篇文字里也没说什么,不过是说这座京杭运河边上的小城里,有石板铺成的小巷,有青灰色的墙壁和屋瓦,有春雨中氤氲着的气息,还有一些历史留下来的传说和故事。
然而就是这样,我记忆的闸门一下子就被冲开了,而且无论如何也关不上它,过去的一切经历就像潮水一样汹涌澎湃。原来人的遗忘也如记忆一般脆弱。
我忽然就想起离古城不远的小镇上,曾经晾晒过大片大片的炸猪皮;忽然就想起那条通向一位温和的伟人旧宅的青砖小巷,还有巷口的那家酿醋的酱园;忽然就想起那座很像庙宇的镇淮楼,里面曾经陈列一柄一百七十三斤重的大刀和一具记不清年代的木乃伊;忽然就想起那幅“存亡一知己,生死两妇人”的对联,以及与它相关的胯下将军和捣衣声声的老妈妈漂母;忽然就想起那条古代曾住满青楼女子的花街,花街上那些曾经让我流连不已的古玩、字画、印章、宣纸和毛笔,还有孩子的各种玩具;忽然就想起那座我第一次认识绣球花的城南公园、公园里假山西南角的池塘和塘里的尖尖小荷;忽然就想起运河边上不知从哪里运来的毛竹、竹编的藤椅和书架,想起那些运煤运沙的水泥船;忽然就想起那座和平电影院,还有我为之嚎啕大哭的电影《少年犯》,想起电影院门口两个妇人用日语一样的方言大声地吵架,想起我曾经小心问价的小小理发店……
叭!叭叭!叭叭叭!清脆的枪声突然打断了我回忆的思绪,把我带到远离城区的荒凉靶场。也许只有我自己还记得,那次军训射击我五发子弹打了七个孔、四十六环,是谁用自己珍惜万分的子弹在我的靶子上射出两个弹孔?模糊了。
随之模糊的还有那一张张曾经幼稚的脸庞。那个曾经数台阶打赌的家伙现在在数什么?“快开门,我请你快开门……”那个天天唱着跑调歌儿的家伙正在唱什么?那个因为别人骂了他嫂子一句便把那个小个子同学敲打一顿的的家伙,还在天天看武侠小说吗?那个外号叫贾宝玉、在足球场上却跑得比鹿还快的家伙还会写诗吗?那个口袋里有个破洞从来不补,却让他在弹尽粮绝时,从衣服夹层里抠出几枚硬币的家伙,还在天天研究他的性罪错吗?那个会唱《吐鲁番葡萄熟了》的小女孩儿是不是也要每天晚上陪伴孩子写作业?那个拿了一块雪糕一句话不说就放到人家桌角的小丫头,是不是还在为她的安利而星夜奔忙?那位一讲课嘴角就长出两枚白色泡沫的先生是不是依然白皙洁净?那位爱说“肥白的大腿”的黑脸先生,是不是还笑眯眯地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还有那满头银发的老先生还健在吗?当时他已经六十多岁了……
我对自己的记忆是越来越不满意了,该记住的总是被它搞得一片模糊,而那些可有可无的事情却偏偏那么清晰。所幸我是一个非常容易宽容自己的人,记住那些和忘掉这些又有什么分别吗?快二十年过去了,记忆中的那些小路、台阶、楼台、店铺都还在吗?那些模糊的脸庞又何曾真正走出过自己生命?记住的已经不在,模糊的或许在某个人生节点上又会碰到一起,孰实孰虚已无可辨。担心的是,当记忆被年轮碾轧得越来越结实,终于无法忍受思念的煎熬去寻故地、去找故人,那时物非人也非了。你看,我是个多么固执的家伙啊,人生总是在不停地流动的,为什么不能把那些旧事放到一边呢?你能保证你记起和记不起的一切还会对你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吗?可是没办法,一切的人和物构成的事情,已经成为生命的一部分,想忘也忘不掉啊。这古怪的记忆!
那篇文字最后说:“雨又下起来了。我们顺着来路往回走,镇子重新变得空阔。迷蒙的雨雾中,那些饱经风霜的古宅,在江南的氤氲中显出别样的风致。石板也全都湿漉漉的,晃动着明亮的水洼,像是不断闪回的古镇的记忆。物换星移,一切都变了,不变的只是江南的雨。丝丝的细雨依然洒在亘古千年的石板上,默默地见证着石板曾经承载的荣耀与辉煌。脚下的石板静静地延伸着,连缀成通向新时代的路……”
我想作者对那座古城的了解一定是浮浅的,很多东西只是凭借想象而来,因为那里不是江南。那里除了他所说的一切美好之外,还有清晨的吆喝声:倒马桶嘞——然后是平板车碾过石板小巷的辘辘声。我当然清楚,因为它在运河的北岸,而运河的南岸曾住着我一位非常要好的同学。
2008.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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