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到海参崴去玩,走到哪儿都摆脱不了洋葱气味的困扰,被熏得昏头胀脑,心烦意乱,忍不住对同行的朋友说:这里怎么走到哪儿都是这种气味,洋葱,奶酪,莫合烟!朋友说:不知道吧?俄罗斯人把洋葱作为珍贵的待客食物啊!是了是了,我怎么忘了,小时候在黑龙江生活过,那时似乎就吃过不少洋葱。也许它非常适合寒冷地带的人吃?不太清楚。
生的洋葱不好吃,辣,准确地说是“辛”,就是那种刺鼻子呛眼睛的味道。妈妈说过一句话,至今还记得,“好汉切不得二斤洋葱”,那确实是没办法切的,会让你的眼泪和鼻涕一齐流下来,流得跟刘备似的。有人说那是因为洋葱里含有大量的硫化物,刺激眼睛和鼻粘膜,如果在边上放一碗清水,就好多了,水会溶解硫化物。试过,依然流泪流涕,别说一碗水,恐怕放一片大海也没用,于是认定洋葱不是容易对付的家伙。当然,如果你熬得住那辛辣,后面感觉到的就是那令人胃口大开的鲜甜了。如果和猪肝或者鸡蛋炒熟了,其味口自然非常菜可比,这也许就是人们流着泪还要剥葱头的原因吧。
记得在东北上小学时,冬天教室里生起烧木柴的大炉子,就有人时不时地带些东西来烧烤着吃,有烤豆沙包儿的,有爆苞米粒儿的,有烧土豆儿的……那时食物短缺,没什么特别好吃的东西,只能靠这些小玩意儿来哄哄薄薄的肚皮,应付一下身体成长所需的营养,所以老师一般也不大管我们。
有一天,教室里突然飘出一股甜不叽叽的味道,而且越来越浓。老师停下讲课,问:谁在炉子里烧了什么?问了好几遍都没人应声儿。老师说:这味道真不错,没人应,下课就归我了!这时,坐在墙角的一个同学站起来说:老师,是我的,洋葱。大家哄堂大笑,说你家没别的吃啦,怎么烧洋葱吃!这个同学是有点特别,父亲是个残疾人,母亲有点傻,平时总是脏兮兮的,没大有人理他,自己也像老鼠一样不愿见光。他说家里土豆儿吃完了,只有洋葱。老师的喉结哽了一下,没说话,用手轻轻向下按按,示意他坐下来。从此,烧洋葱在我们的记忆里就成了贫穷、邋遢、不体面的标志。
其实烧洋葱的味道还是不错的,后来也有人带洋葱来烧着吃。但是更多的是一种恶作剧,把剥开的洋葱片偷偷往别人的脸上抹,然后看别人眼泪鼻涕的样子取乐。
现在洋葱也还吃的,但多数不再自己去剥,更不会直接用火烧来吃,自然也就少了那种流泪的机会。想流泪了咋办?就去剥生活,让生活散发出一种刺眼的气味,催自己泪下。
从某种意义说,生活就是一颗洋葱头,从表层往里剥,总以为下一层就是甜的,而实际每剥开一层都会散出更浓的辛辣。
产生这种感觉源于最近一段时间的写作。不论在写作过程中你用的是第几人称,自己的情感是一定要介入的,眼看着寄托自己理想的人物,一步一步被某种力量挤压、扭曲,就忍不住要为之伤心流泪。《窗口》接近尾声的时候,好多朋友看出来长生在当今生活中的正面意义,似乎也感觉到他在这个社会环境中生存的艰难,就给我留言,说不要让他走入悲剧,给人留下一些安慰吧。可是我的情绪走不出来,我没有办法给他在如此艰难的社会伦理和生活环境中,找到一条适合他性格和心理的道路,让他变得自在潇洒辉煌耀眼,尽管我已经对他百般回护,他还是没有办法逃脱泥泞,除非在冰天雪地。
正是这个过程,让我联想到小时候剥葱头的经历。平时看上去不声不响的生活,可是一旦撕开那层干枯的老皮,露出鲜嫩的肉质,那种让人流泪的味道就会冲进你的鼻腔。如果不就此罢手,还企图去找寻那一丝暗含的甜味儿,就要不停地发现生活内核的辛辣,就要不停地流泪——浪漫主义的幻想,终究逃脱不开生活的法则。
每当一个故事开了头,我总是兴冲冲地想:这次一定要写一个让人感到鼓舞的形象!可是写着写着,我就恨不得立即结束掉,心想给大家换点好吃的东西吧,哪怕是个土豆儿呢。然而,我的身边充斥的,就是洋葱,就是那些精神和物质都贫乏得如我小时候那个同学一样的小人物,于是只能靠吃洋葱来补充那营养十分匮乏的身体。遗憾的是,我不是一个高级的厨师,不能把洋葱也炒成美味,只好烧来吃,以减少一些辛辣,使人勉强可以咽得下。有时很想放弃这个活计,可是,你不知道,吃自己烧的洋葱会上瘾的。
《钓》里的东方和欧阳一干人等终于平稳地退休了,《月亮在天》里的远航终于答应和老同学见面了,《小楼风雨》里的左联终于由莉娜陪伴踏上了远去的列车,《最后食客》里的燕子和亚杰终于又开起了一间小酒楼,《赌亦有道》里的赵肃的灵魂终于变成了一只雄鹰,《窗口》里的一家人终于在洁白的雪地上聚齐了,这些就是我在剥葱头过程中找到的那点甜味儿。把一年里所烧的洋葱头一起罗列在这里,权当我对2007年的一个小结吧。只是有点迟了。
朋友的话不知是真是假,洋葱真的是俄罗斯人待客的珍贵食物吗?如果是真的,我也算没有慢待我的众多朋友。最后还要说一句客套话:我只有洋葱了,连土豆儿都没了,抱歉!
2008.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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