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长生要找到姐姐并不难，虽然父亲去世以后，姐姐和这边没有直接的联系，但她和老家的姑姑是有联系的，妈妈的一些消息都是从姑姑那里传过来的。妈，你怎么不直接和姐姐联系呢？长生后来问妈妈，妈妈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长生，说：你说呢？长生当然说不出来，现代社会的伦理观念和妈妈年轻时候差距实在太大了。妈妈看长生不说话，又补充一句：她出生时，我还不到二十岁啊。年轻的时候，许多东西心里是放不进去的，只有到一定年龄，才会觉得心里豁然开朗了。可是，等到妈妈心里能放进她的时候，自己又觉得不好意思，一个长辈，竟然把上一代的事情记到下一代的头上，丢人啊……
长生决定尽快和那位姐姐联系上，自己的工作是小事，解开妈妈心里的结才是正事，总不能让妈妈将来带着遗憾去见爸爸吧。他给姑姑打了电话，让姑姑帮着联系一下，如果姐姐愿意，最近他就过去看望她。
又到年底了，昨天刚下过一场很有点样子的雪，半夜天却晴了。覆盖了白雪的城市总给人一种童话的感觉，那些钢筋水泥似乎不再那么坚硬锋利，让人眩晕的色彩也被雪的白色冲淡了很多。早上长生起得比较早，雪光映照在窗帘上，天就亮得比平时早一些。他对杨娟说：早餐你一会儿用微波炉热一下和燕儿吃吧，我到妈那边去看看，昨晚刮了一夜大风，不知家里冷不冷。
楼下没人踩踏的雪纯净地蓬松着，让长生不忍心踏下脚去。但是路是用来走人的，总不能为了保持白雪的完美而放弃路的实用功能吧。长生犹豫了一下，还是踏进了雪中。走了一段，他回望自己留下的脚印，竟显得那么孤单，冷清。
走到妈妈家大门外，远远就看见几个人影在雪地里忙活，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两个大人带着孩子在堆雪人，已经有了身躯和头了，只差给它安上眼睛画上嘴巴。孩子的小脸冻得通红，头上却冒着热汽，围着雪人又蹦又跳。白雪本无生命，成了雪人仿佛就有了灵性，能在如此寒冷的早晨，让一个孩子放弃温暖的被窝。到底是雪的纯洁吸引了人们，还是它的可塑性让人产生了创造的冲动？长生还没有想明白，但他的心里已经隐隐约约地意识到，生活是要不断创造的，而不是极力保持对它的记忆。
妈妈家里确实很冷，一个老人，产生不了多少热量。长生说：妈，我帮你把炉子生起来吧。妈妈说：不生了不生了，我和你一起到你家里去，今年在那儿过年，人多就不冷了。这是长生没想到的，他和杨娟已经成家两年多了，妈妈还从来没踏进那个小家的门。他坐到妈妈的床边，说：那你再躺一会儿，我给你把饭做好，吃完饭，等太阳升起来再过去吧。妈妈笑笑说：好。把燕儿她姥姥也接过来吧，我们两个老的在一起有话说。长生突然觉得妈妈就像个孩子，他说什么妈妈都听，还会向他提一些有趣的要求。
长生给妈妈煮蛋的时候，电话响了，他以为是杨娟或者燕儿打来的，拿出手机，发现是个陌生的号码。他犹豫了一下，接起来，是一个女的声音：喂，是长生吗？我是你姐姐，我是从姑姑那里知道你号码的，早就想跟你们联系了，只是……长生赶紧应着：姐，你好吗？我也是最近才听说我还有姐的，都怪妈妈，这么多年都不告诉我……姐在那头呵呵地笑起来：长生啊，不要怪老人，他们有他们的观念，我们要有我们的生活，对吧？对了，阿姨——我应该叫妈妈才对，妈妈她好吗？我就在妈妈身边，姐，你想和妈妈说话吗？好的好的。
妈妈，您好吗？我是长英啊。哦，哦，孩子，你好吗？你妈妈好吗？长生妈妈的手和声音一起在颤抖。妈妈早去世三年了，我一直想和你们联系，又怕您不认我这个女儿……怎么会，怎么会！是我——是妈妈不好，让你受委屈了……妈妈不要这样说，您帮我们照顾爸爸这么多年，是我不孝啊！妈妈临去世的时候，让我一定要和你们联系上，要替她当面谢谢您，她说她伤害了爸爸，是您接纳了他……哦，哦，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就让它过去吧。你什么时候来，妈妈给你做好吃的。好，妈妈，您把电话给长生。
喂，长生，你知道我现在在哪儿吗？这里的雪可真美啊！姐，你不会在海城吧？哈哈哈，让你猜对了，我刚下车，不知该怎么走，衣服也带少了，在火车站等你来解救呢！姐，你在候车室别出来啊，我就来！
长生赶紧给杨娟和弟弟打电话，让杨娟把家里收拾一下，让弟弟来照顾一下妈妈，把妈妈送到杨娟那里去。他大声地对他们说：姐来啦！
长生拎着两个大包，姐姐长英跟在后面，进了院门儿就发现一家人都站在楼梯口。边上还有两个小小的雪人，用红纸做的领带和围巾，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爸爸”、“妈妈”，一定是燕儿的杰作。长生妈妈迎上来，颤巍巍地拉着长英看：真像，真像，这眼睛，这鼻子，这手，活脱脱就是你爸的。奶奶，我是不是也像爸爸啊？奶奶说：燕儿可不能像爸爸，丑死了！燕儿咯咯咯地笑着说：妈妈说爸爸心灵美。说得大家都大笑起来，说燕儿还知道心灵美哪！
快到中午，长英要去给父亲上坟，长生妈妈说：你爸爸的尸骨都没找到，怎么上坟啊？说着泪水下来了。长英说：妈妈，我知道，不要伤心，我们就去爸爸出海的码头吧。
长生妈妈亲手做了父亲爱吃的白水面，还准备了一些其它祭品。当年的码头已经不在了，早已被开发成海滨浴场，只有那块礁石还在。几个孩子跪在洁白的雪地上，燕儿也跪下了。妈妈点燃了纸钱和香烛，念念叨叨地说：他爸，孩子们都来看你了，长英也来了，这下你该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吧？快来吃碗面吧，又要过年了……
长英打开一个包，拿出一个黄缎包袱，对长生妈妈说：妈妈，这是我妈妈的骨灰，她嘱咐我把她撒到海里，她说她终究是爸爸的人，您，同意吗？长生妈妈愣了一下，轻声地说：有什么不同意的？最终我们都要走到一起的……骨灰伴着花瓣儿飘进了大海，大海静静地，没有一丝波澜，像一面碧蓝的镜子，映着天光，映着白雪，也映着礁石上的人。
长英已是泣不成声。没有人知道她经历过的一切，那颗曾经幼弱而饱经风霜的心，也如一扇刚被擦拭干净的窗，在这白雪和碧海之间艰难地启开了一条缝隙。
长生弟弟拿出一挂鞭炮点燃，白雪覆盖的海边弥漫起一阵火药的香味儿，火光闪烁中，红色的鞭炮纸像翩翩起舞的蝶儿，在这个晴朗的冬天里飞舞着，然后扑向白雪，扑向大海。
海关的钟楼当当当地敲了十二下，然后是一阵悦耳的音乐：
有过多少往事
仿佛就在昨天
有过多少朋友
仿佛就在身边
也曾心意沉沉
相逢是苦是甜
如今举杯祝愿
好人都一生平安
谁能与我同醉
相知年年岁岁
咫尺天涯皆有缘
此情温暖人间……
（完）
2008.1.10
加载中，请稍候......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