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一千两百多年以后，有人根据生活的常识，批评这位在白雪茫茫的大江上钓鱼的老人，您一定也知道，鱼到了冬天就不再吃东西了，即使是它在温暖季节里日思夜想的小虫子和蚯蚓。这就像一个饱受冻馁的弃儿，他天天长跪在街头，风吹也不走，雨打也不走，在烈日下满面汗垢，依然用执着的眼神看着你：能给我一点温暖吗，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您可能没有在意，一定是没有在意，从他的身边若无其事地走过来，又走过去。那乞求的眼神便一点一点地暗下来，就像小鱼此时的感受，冬天一点一点地降临，江面一点一点地封合，进入冬夜。没有乞求的世界，就像那白茫茫的江面，干净而单纯。
不知道冰层下的小鱼是不是也会做梦。如果会，它也会梦见春天，梦见柳丝，梦见小燕子吗？它应该知道美丽的东西都是一种诱惑，这是父亲离开水面时留给它的最后一句话。当时的风光多好啊，江水碧绿如蓝，天上的白云和小鸟也在水底飞翔，岸边的桃花招引了无数的蜂和蝶，一群小燕子在水边啄着垒巢的泥，叽叽喳喳好像在议论谁搓得最光滑、最细腻……就在这时，岸边有人说，这时的鱼最鲜美。父亲当时正在忙着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小鱼游过来对父亲说：岸上有人说这时候我们最美！紧跟着就有一片香味扑鼻的食物扔下来。父亲非常高兴，高兴的结果是被那片香饵拖出了水面。
父亲离去后，母亲便紧紧拉着小鱼，不敢让小鱼离开一步。我们是看不见的，但小鱼知道，母亲为父亲不知流了多少泪，也许这满江的水就是鱼们的眼泪吧？
大江冰封了好几次，又融化了好几回。在没有忧伤的人眼里，时光总是那么容易流逝，说什么“逝者如斯”，可小鱼却感觉它是那么漫长，也正如这江水，滔滔不绝。现在小鱼已经能跳出水面打花儿了，母亲渐渐感到些欣慰，时常看着小鱼摆动着有力的尾巴，逆流而上。母亲问过小鱼，为什么总是往江边游？小鱼说看看父亲回没回来，母亲就又流泪了。现在小鱼知道，那就是伤心。
又是一个春回冰融的季节，又听到小燕子在江边叽叽喳喳。母亲说我们去看桃花吧。于是它们一起游向岸边。桃花已经开成了一片，小鱼说像一片粉红色的云。母亲说只是没有了父亲，桃花也没有原来那么好看了。岸上传来几个孩子的声音：看见那两条鱼了吗？看见了。爸爸说这是一种很仁义的鱼，一对鱼有一条死了，另一条就永远守在那里，小鱼出生以后也永远不离开妈妈。我们不要捉它们。妈妈用鳍抚摸了一下小鱼，它知道没有父亲小鱼也很忧伤。管它呢，我爸爸说这种鱼味道最鲜美！小鱼听到“鲜美”两个字，拉着妈妈就走，它知道父亲就是因为这两个字被活活拖出水面的，父亲最后一句话还在耳边：美丽的东西都是一种诱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一张网铺天盖地地罩下来。母亲用力把小鱼推开，自己却被牢牢地网住，怎么也挣不脱。妈妈被拖出水面的时候只给小鱼留下半句话：孩子啊，真情也是一种美丽的东西……
江水又涨了，是小鱼的泪水吗？
有人说鱼的记忆只有十五秒，十五秒以后就把发生的事情全部遗忘了。那是因为他不是鱼，不知道鱼的快乐，也不知道鱼的忧伤。没有了父母的小鱼，觉得整个世界都暗下来，而且找不到温暖，就像永远是冰封的冬季。
冰层下的小鱼没有梦，即使在万物沉眠的冬季里它也无法闭上眼睛，它害怕一闭上眼睛就梦见父母被拖出水的情景。它终于来到那位独钓的老人脚下，因为那里透进来一丝光线，它害怕黑暗，渴望在透着阳光的水里游来游去，就像当初跟在父母的身边。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它听见老人在轻轻地吟哦，叹息：人人以为我作子牙之钓，谁知我只为这一江白雪，只钓这一世洁净！小鱼不知道这声声叹息是不是美好的。它哪里能懂？它不过是一条不谙世事的小鱼。但它知道，冰层的外面有太阳，有光明和温暖。父亲去了那里，母亲也去了，就算那也是一种诱惑，我也要去，小鱼心里想。它拉了拉那根垂下的钓线，希望它能把自己带到太阳下面去，带到父母一起去。老人轻轻地提起钓竿，看到一条鲜活的小鱼，又是一阵摇头叹息：我以为这冰雪世界不会有贪婪，不想依然如此，看来我是难得净土了，唉……
小鱼浑身感到刀刮一般疼痛，我终于感受到了父母的痛苦了，它想。爸爸——妈妈——我来了——声音是那么缥缈，在这空旷的江面上一圈圈地扩散，在空气中激起了一阵冰冷的涟漪。
老人把小鱼用雪埋起来，愤然离开了江面，他认为那条只有一拃长的小鱼，破坏了他构筑的纯美的精神世界。
若干年以后，人们唱起了一首歌儿：
我是一条没有人养的鱼
背着自由 面无表情
彩色眼睛 受伤的心
只有看到黑白的你……
2007.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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