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来厦门时，对街头的榕树十分着迷。当然很重要的原因是它的树型，满身的丫丫杈杈，盘盘结结，如老农暴起的筋脉，亦如健儿凸起的肌腱，有一种苍凉雄壮之美。没有一棵树的姿态是相同的，这不是哲学意义上的差异，而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为我们塑造的一座座鲜活的雕塑。它是如此具体地站立在你的面前，它又是那么抽象地让你可以把自己无边的想象和联想自由地附着在它的身上：它可以是饱经风雨的老人，也可以是婀娜多姿的女子；可以是绵延横亘的山脉，也可以是曲折蜿蜒的河流；可以是展翅欲飞的苍鹰，也可以是盘旋而上的蛟龙……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榕树的内涵太丰富，常常超出了我们对树的理解，因而才让我们每看每新？
这恰似家乡海边的牡蛎，没有固定的形状，只有写意的生命。大自然的每一个动作都可能改变它们的姿势，但有一点从不动摇：活着，按照自己对生命的理解！是啊，生命本来是自由的，没有固定的形状，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发挥，这才显示出五彩缤纷。而实际上这并非易事，人们总是喜欢按照自己对树的理解来砍斫，一棵小树从引起人的关注，就不知有多少刀凿斧锛在等着它了。榕树至今还能保持自己的个性，实在是个倔强的家伙、智慧的家伙。
家乡也有榕树，种在精致的花盆里，被花匠精雕细琢地做成各种形状，天冷的时候要放到温室里，像个演花旦的秀气男人。没见过南方榕树的时候，我想就是这样啊，没什么气质，还不如山坡上的野菊，还不如路边的车前草。看到真正的榕树，才知道它们受了多少委屈。然而还活着，还能记起父辈、祖辈的坚忍，实在不容易。也许在温暖的花房里，它们一直在做着自己的梦，梦见南国的骄阳，梦见故乡的红壤，梦见曾经与自己并肩而生的红豆，然后在心底幽幽地唱起属于它故乡的《丢丢弹》？
为什么还抹落雪那会感觉这呢寒
是心事已经结冰冻心肝
为什么付出全部感情收回无一半
狼狈想着愈凝头愈痛
丢丢弹丢丢弹……
然而，花房里的榕树长不出气根，而气根才是榕树的生命本质。那如胡须、如秀发的气根，正是榕树的父亲和母亲啊！曾在一个山坡上看到一片榕树林，沿着它落地的气根寻过去，一大片树林竟然是一个相连的整体！那些从枝丫上长出的气根，就这么飘荡在空中，一点一点地长，不知要过多少年，那幸运的一条终于够到了地面，于是生根，把营养送给母体，直到自己长出枝条，成为一棵永远牵着母亲的小榕树。还有的气根碰到了母体上的某个节点，也扎根进去，成为大树的一部分，那形状各异的树体，就这样形成了。
曾在一片榕树林里抚摸着一条条柔韧的气根，感慨生命的奇迹；也曾学着一些人，把几缕气根编成小姑娘的麻花辫，希望它能够如愿地找到大地，把我对它们的祝福长成一棵高大的树。
不过也经常看到被砍断的气根，或如手指或如断臂，开始还流淌着乳白色的汁液，然后就这么僵硬地停在了半空，不再寻找，不再挣扎。
气根究竟是根，是树，还是树之子呢？不知道，也许“三位一体”说的就是它吧，就像母亲、孩子和他们之间的爱，原本就无法分得清谁是谁的。
榕树对我来说永远是个谜，气根就是那最神秘的钓线，始终牵扯着我的心魂。
2007.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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