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赵肃和四方真的被留在了军营。那个马五和四方比试以后，心里明白四方在让着他，于是应了那句不打不相识的古话，天天和四方叽叽咕咕地一起切磋武艺，对这兄弟俩多有维护。赵肃接了给军营买菜、买杂物的粗活，领了腰牌，可以自由出入各营帐，没事儿的时候，就拉几个好说话的士卒下棋。军营里最容易滋生的东西有两种，一是喝酒，二是赌博。很快士卒中间就漫延了赌博的风气，先是赌输赢，然后是偷偷地赌干活，再后来就有了彩头。当官儿的自己也玩儿，管起士卒就不那么硬气。既然有输赢，就难免有欠账赖账，小矛盾小摩擦就在不知不觉中形成了，直至发展成拳脚相向。没有人意识到这件事有什么重大危害，后来到战场上暴露出来，已经来不及处理了。
以前人们听到孟尝君笼络一批鸡鸣狗盗之徒，曾笑他“君子不为”，谁知越是这不起眼的小伎俩，越容易侵蚀人的意志和灵魂，它的主要威力就在于不引人注意，产生作用的特点就在一个“渐”字上。所以古人用“玩物丧志”来告诫后人，可是身在其中，谁又能听得进去呢？就算听得进去，谁又会认为自己正在沦陷其中呢？
且让赵肃和四方在叛军的军营里慢慢释放他们的能量吧，我们先回到扬州去走走，看看赵肃他们离开以后发生了什么故事。
赵肃走了以后，家里的生意依然红红火火，这得力于郑家的几兄弟。谁也没想到，他们原来在社会上留下的坏名声，却在生意场上发生了作用。自从他们出面照顾赵家的生意以后，原来让赵肃无可奈何的欺骗讹诈自动销声匿迹，加上赵家原本口碑很好，生意越做越顺。古人说这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后人说这是以毒攻毒，今人说垃圾用对了地方就是宝贝。这是生活的哲理，人们一时也参悟不透。
一天，赵肃的父亲赵青正在棋社陪着几位老先生下棋喝茶——要补充两句，现在棋社已经免费了，赵肃在家的时候就计划好的，目的是给那些南来北往的人提供一个休闲、交谈的场所。费是不收了，那免费的信息就源源不断地汇集到这里，这对当时社会的生意人来说，可是最宝贵的资源啊。——赵青正在棋社陪着几位老先生下棋喝茶，郑仕芳的父亲郑仁君摇着扇子踱进来。自从郑氏兄弟和赵肃结为兄弟以后，野性渐渐收敛，郑父对这后起的赵家不能不另眼相看，于是借着干亲之名，两家长辈也来往起来。赵青赶紧起来让座沏茶，说：郑兄今天怎么有空出来走走？郑仁君中过秀才，正在府衙里做着差事，平时难得有空闲，见赵青问他，就笑笑说：十旬休假，胜友如云，王勃在《滕王阁序》里不是说过嘛，今天休沐浴之假，所以来和老兄说说闲话。说完和场面上几个老先生打了招呼，又问赵青：赵兄可有闲暇？赵青说：有贵府几位公子相助，我倒是清闲得很呢！郑仁君说：这样，不如到府上去聊吧，免得扰了几位老先生的雅兴。
二人一边聊着时事，一边踱到赵府。赵肃的母亲秀娟少不得一番忙活。仁君说：嫂夫人不要忙吧，我有件正经事儿要和你们商量。又转向赵青说：自从我那几个不争气的小子和赵肃结交以后，逐渐懂事起来，这让我和他们的母亲十分欣慰，可见赵兄家教有方。我和贱内商量了，孩子们的干亲终究是孩子们的事，我们来往还要借着他们的台子。不如我们真正结起亲来，岂不更好？赵青夫妇一时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仁君又说：我家除了几个犬子以外，还有个小女，排行最小，今年十五了，因为贱内十分疼爱，至今不曾许配人家，想高攀一下赵兄，和肃儿定亲，不知兄嫂是否赏脸。仁君字斟句酌地说着，既想表达对赵家的看重，又怕失了女方的身份。赵青一听，真是喜出望外，一连声地说：好极好极，高攀高攀！
说时已近晌午，赵家赶紧摆下酒席，款待这位新崭崭的亲家翁，席间少不得说些互相仰慕的话。赵青说：郑兄的名望，不敢轻慢，择日我托了大媒去府上提亲。亲家翁十分满意，说这些都是小节，只不知肃儿是否愿意。秀娟忙说：他求都求不来呢，怎么会不愿意！赵肃的终身大事就算有了根，不过此时他刚和四方投军不久，正在北方的疆场上奔走，什么都还不知道呢。
又过了一段时光，天已经有些秋意了，那些棋客闲人还没有来。赵青在棋社里琢磨着中秋节该给郑府送什么礼，这是第一次正式登门，马虎不得。忽听门外有人喊：请问有人吗？赵青顺竹帘缝隙向外一看，是两个衣衫不整的年轻人，一个瘦高，一个手里拄着一根拐杖，像是两个讨饭的。赵青对这些落难的人从来不曾冷落过，虽然现在日子好了，但他不敢忘记自己和秀娟当年的经历，当年不是那些好心人帮助，哪有他赵青今天！
赵青走出来，温和地问：你们有什么事儿吗？拄拐杖的说：我们是从北方逃兵灾流落到这里的，想在您门前摆个棋摊儿，不知行不行。赵青心里一冷，虽然他听亲家翁说过北方出了叛军，以为那不过是小事情，朝廷一出兵自然荡平，没想到难民都逃到这里来了。肃儿他们现在在哪里呢？会不会遇到什么波折？就在他一愣神儿的工夫，那两个人说：您不愿意就算罢，我们再找地儿。说完转身要走。赵青赶紧拦住，说：可以可以，这就是个下棋的地方。你们先进来歇息一下吧，我给你们弄点吃的。
二人转回头时，眼里已经有了隐隐的泪光。大凡饱经忧患的人，遇到的总是呵斥和辱骂，能看到个好脸色已经不易了，如果能得到一点点温暖，那就感激涕零了。
他们就是得宁和得宇兄弟二人。那天和赵肃四方告别以后，他们按照赵肃的吩咐，正想找个房子住下来，考虑考虑以后的日子，谁知昨天那些输了钱的人里，有几个小混混又遇上了他们，向他们索要输掉的钱，双方争了几句，又打起来，把赵肃给的那点钱抢走了。二人只好重操旧业，能骗就骗点，骗不到就讨饭，看尽了人间的冷脸和白眼。得宁说：得宇，你走吧，看哪里能落脚，就去找条活路吧，不要再受哥拖累了……那时得宇才十几岁，从来没离开过爹娘，听哥哥这样说，抱着哥哥大哭起来：哥啊，我们已经没有爹娘了，你让我上哪里去？我怎么能把哥丢下呢？咱们要活活在一起，要死也死在一起，我就不信这世上真的就找不到一个让我们安身的地儿！兄弟俩就这么搀扶着，从中原走到沿海，从北方走到南方。走来走去，哪里才是他们的安身之所呢？得宁忽然想起那天赵肃说过家在扬州，对得宇说：我们去扬州吧，赵大哥家在扬州，他是个好人，说不定那里的人都和他一样好呢！这就点信念，让他们又鼓起勇气向前流浪。
他们是在第二年春天来到扬州的，在这个大都市里的角角落落讨一点生活，看到的依然是冷脸，依然是白眼。又到秋天了，飘零的梧桐叶和清冷的风告诉他们，别人团圆的节日到了，他们最难熬的日子也来了。离家有多久了？他们记不清了。离家有多远了？他们不知道。兄弟俩依偎在城墙角的一缕夕阳里暗暗流泪。一个老人看到他们面前的棋摊，问明了他们的遭遇，说：你们去二十四桥吧，那里有个开棋社的赵先生，待人和气，或许他能帮你们一把。兄弟二人这才一瘸一拐地向这里走来。
（待续） 2007.12.4
加载中，请稍候......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