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那个做哥哥的刚走了两步，众人就哄笑起来：就你那样儿还想打架！哈哈哈……赵肃和四方也愣住了，原来那个哥哥只有一条半腿，因为走得猛，摇摇晃晃差一点摔倒。赵肃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他，却被他拼命的一拳打在了鼻子上，急忙抽回手来去捂鼻子，那个哥哥连人带拐撞进了赵肃怀里。四方一个横步要来揪那个哥哥，却被赵肃用胳膊肘儿拦住了。赵肃一边擦着血一边喊：兄弟别打他，兄弟别……话还没说完，那边弟弟已经抡起一只小板凳向四方砸过来。四方一矮身，伸右臂一抓，竟把那个弟弟拦腰提了起来。赵肃一边扶住哥哥一边喊：兄弟，不要鲁莽！这时人群像开了锅一样嗷嗷地叫着，有的喊摔死他，有的喊叫他赔钱。这一喊不要紧，有人趁机把那兄弟二人的赌摊和钱袋抢了个精光。
四方把对方提起来，就没打算摔他，因为他实在太瘦弱了，拎在手里一点分量都没有。别看四方有时候挺横的，心里却有数，对那些弱小的人他不忍心欺负。他把那个弟弟轻轻地放下来，说：别打了，你不是我对手。兄弟俩一看确实打不起，只好罢手。赵肃捂着鼻子说：两位兄弟，对不起，我们搅了你们的生意。
人就是再弱，看到亲人遇险也会不顾一切啊；但是一旦人家给足了面子，如果你还不知道顺梯子下台，人家就会把梯子撤走了。兄弟二人在世面上也不知被人欺侮了多少回，一看对方这个态度，立即住了手，低着头喘粗气。那些拿了人家东西的人一看双方住手了，轰地一声四散跑去。弟弟一看自己的东西一样也不剩，泪水忍不住流下来，伸手来扶着哥哥，一瘸一拐地穿过人群走了。这让赵肃心里十分难受，爹娘和他讲过当初逃跑的艰难，说为了活命，遇到别人欺负连一声大话都不敢说，还得向人家赔笑脸。这两兄弟今晚该到哪里落脚，以后靠什么生活呢？
想到这里，赵肃拨开人群追了上去：两位等一等，等一等！来到近前，赵肃说：你们东西都没了，眼下到哪去？不如先跟我们一起住下，明天再走吧。哥哥看赵肃的鼻子还在流血，也感到不好意思，说：我们已经是半条命的人了，到哪里都一样，谢谢你的好意。四方也跟过来，说：既是无处可去，何必又要逞强！走吧走吧！说着伸手架着哥哥就往客栈走去。
赵肃替他们开了房间，又吩咐店家准备酒饭，自己洗一洗，和四方一同来到兄弟二人的房间。酒菜上来了，兄弟二人也不客气，拿起筷子就吃起来，转眼之间菜已经被他们吃掉了一半。这时，哥哥才抬起头来，难为情地笑笑说：我们已经两三天没吃饱饭了。赵肃给他们倒上酒说：来一边喝一边说吧。我先给二位陪个不是，来喝一杯！两杯酒下肚，兄弟两个眼睛都红了，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讲起了自己的遭遇。
俺们姓李，俺叫李得宁，俺弟叫李得宇，陕西人。两个月前，俺和弟弟到田里锄草，远远看见村子里烟尘四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跑回去一看，原来是一支军队来拉丁的，听说是安禄山的人。村里的年轻人都被用绳子串着往村外赶，老人、女人和孩子哭哭喊喊的，有的过来扯家里人，被那些兵又踢又打，还有的就被一刀砍了。看见俺们兄弟俩，几个当兵的就舞着刀枪冲过来。俺们一看不好，撒腿就往家跑。几个兵跟着就追进来了。俺爹上来拦他们，被一把推开，撞在门框框上撞死了，俺娘过来救俺爹，被一个兵一枪从后心捅过去……俺们眼红了，操起家里的棍棒就和他们打起来，打倒了三个，剩下两个跑去叫人，俺们就趁着这个机会顺山沟沟逃出来了……打的时候没在意，等没有了追兵，俺才感到左腿疼得难受，是被刀砍的。
喝了一口酒，李得宁接着说：俺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用衣服把膝盖扎紧，得宇架着俺到五十里外去投奔舅舅。到那里一看，舅舅的村子到处在冒着青烟——也被兵烧抢了。得宇把俺放到一个坎坎里，一个人进村去找舅舅。舅舅家里只剩下两个老人了，表哥表弟都被抓走了，表嫂被贼军给糟蹋了，投井死了，孩子被他们摔死在石磨上……得宁抽泣着，没法再说了。
杜甫在他的《哀江头》中说：“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道尽了战争给人类带来的灾难。自古以来，哪一场战争带来的苦难不是落在老百姓的头上？王侯将相头上的红缨、脚下的地毯，都是用老百姓的鲜血染成的啊！
后来，舅舅从墙角摸出几个钱给得宇，说快带你哥去马家堡找郎中，这里不能来啊，那些畜牲还会回来的。治好伤赶紧逃命去吧……得宇又折回去找哥哥，哥哥已经昏死过去了。背着哥哥找到郎中，诉说了自己的遭遇，求郎中救命。郎中说，小腿已经没用了，再不锯掉会继续向上感染，恐怕命就没了。得宁就这样丢了半条腿。郎中可怜他们，把他们藏在地窖里养伤，没收一文钱，还贴了他们一个月的吃用和药钱。中间又有几次过军队，他们没把郎中怎么样，知道自己受了伤也要靠郎中救命。兄弟二人跪谢了郎中，一路风雨来到河南地界，他们没有什么活命的法子，只好用这种手段骗几个吃饭钱。
赵肃又想起了自己父母当初逃难时的情景，他想象不出父母受了多少白眼、辱骂，甚至殴打。他曾经偷偷在心里嘲笑过父亲胆小怕事，对人低声下气，现在他懂了。他想起曾在一本书里读过这样的句子：“猛虎处深山，百兽震恐，及其在阱槛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是啊，一只老虎落入囚笼也只能摇尾乞食，何况人呢？听着得宁兄弟二人的诉说，他的心里如煎熬一般，他恨不得立即回到父母身边，照顾父母过好每一天，来补偿他们所受的苦难，来弥补当初心里对父母的不敬；他甚至想好好读书，考个功名，来安慰父母的一片苦心。孩子离开娘才知道什么是亲情，才会长大，才知道报恩。
得宁说：两位兄弟，你们不要再往前走了，再往前走就有乱兵了。
赵肃和四方一夜没有睡好，得宁兄弟俩的遭遇不停地在脑海里翻腾。四方说：三哥，我要是有一支军队，我一定把那帮贼军杀得一个不留！赵肃说：你杀得越多，他们就越到处去抓丁。那些兵也不想打仗啊，你要去杀的那些人，不就是没有跑掉的得宁和得宇吗？他们被战争打疯了，都不认得和自己父母兄弟一样的那些老百姓了……
第二天早饭过后，赵肃给了得宁兄弟俩一些钱，说：你们买个小房子，做点小生意吧，不要再上街去骗了。告别了兄弟二人，和四方又上路了。他没有听得宁的，他知道探视亲人，是父母最大的心愿，他必须去替他们完成。
（待续）
2007.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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