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人七十仍沽酒，千壶万瓮花门口。
道旁榆荚仍似钱，摘来沽酒君肯否？
这首岑参的《戏问花门酒家翁》，说的是唐朝天宝前期，国泰民安，西北边陲各民族和睦相处，经贸往来的盛世景象。
中原的黄牛已经抻着瘦颈在田野蹒跚，赶牛的老农早已甩掉了沉重的破棉袄，早起的小鸟在泛黄的柳枝头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这个它们眼里的时代，可是春天的脚步依然在玉门关前犹豫不决，在思量着是不是过一段时间再到关外去。然而她们的切切私语和嬉笑的身影，早已被那些期待的耳朵和眼睛捉住了。早起捡拾牛粪的老人弓着腰，对跺着脚的孩子说：咋咧？莫跺脚莫跺脚，八九燕门开，九九燕子来，这都快清明了，好日子不远咧！孩子呼着白汽说：做梦咧，河里还能跑马咧！
老人总是经验的代言人，几天东风吹过，河里的冰就发出了欢快的笑声，草原上枯草的根远远看去就有了隐隐的绿色。又过了一段时日，天空和岸上的小花就一起倒映在镜子一样的湖面上了。
这天清晨，太阳格外和煦。麦积山脚下的小路上，传来一阵呜呜哇哇的唢呐声。绥宁小镇上的人都伸长了脖颈张望：这是谁家娶亲咧？新郎骑着高头大马，引着披了盖头的新娘，和一群送亲的人，缓缓穿过小镇，迤逦向西走去。这是谁家的孩子啊？谁家的？不就是碛头镇龙老爷的三少爷吗？听说娶的是关内欧阳把总的千金。龙家不是和欧阳家有仇吗？怎么会娶了他家的小姐？什么叫仇啊，那是欧阳家当时不得势，现在人家做了把总，未必就看得上龙家那爿水磨坊和那几头牦牛呢！
在人们的议论声中，这支迎亲队伍出了绥宁镇，渐渐走进了一条羊肠小道。龙三少爷勒住马缰，对一班吹吹打打的人说：好了好了，前面就是黑风口，大家把那些吱吱嘎嘎的东西都收起来吧，把你们的刀啊棒啊给我准备好喽！眨眼工夫，这支迎亲队伍立即变成了卫队，看上去怪模怪样的，好像新娘子是抢来的。
一行人马渐渐走近了山口，远远听到有个人在唱野歌：
白生生那个幺妹子儿，
你在哪搭儿哟？
亲哥哥在这山坡坡上，
傻个愣愣地等……
歌声洪亮而幽怨。龙三少爷和随从对了一下眼色，继续打马上前。刚进谷口，就见前面的山坡上人影晃动，转眼间一伙脸上涂着黑灰的人来到了面前。为首的一个青年，身穿月青色长衫，头上扎一块方巾，长得清清秀秀，来到近前，对着龙三少爷说：今天龙少爷大喜，小的们来讨杯喜酒喝！
龙三少爷坐在马上，虽然身材高大，手握利刃，两腿却不由自主地有些打颤，从小长到二十岁，打打杀杀他不知看了多少，可是始终没有练出胆量，遇事总是躲着走。现在事情找到自己头上来了，也只好硬着头皮接着，他哑着嗓子喊：你们既然知道我是谁，就应该躲着点。光天化日之下，难道还要劫亲不成！
青年哈哈一笑：本无此意，既然龙少爷提醒，不看看新娘子，似乎与礼不通！请龙少奶奶赏个脸吧！身边的人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龙三少爷的随从见这伙人无礼，个个刀已出鞘，一场恶斗即将爆发。
只见青年一摆手，说：今日是龙少爷大喜的日子，不要舞刀弄棒。既然龙少爷不肯赏脸，小的倒有个办法，我们来打个赌好不好？如果我输了，带人护送龙少爷过黑山口，如果龙少爷输了，不知准备怎么打赏小的们。
龙三少爷早听出此人不是本地口音，心想，只要不动手就好，在这里打赌哪有你的事儿！他朗然道：既是君子之士，当以君子相待。如果我输了，所有随行任你取去！但不知以何为赌？
既为龙少爷婚礼而来，当然以婚事为赌。请问龙少爷现在是否知道小姐心中所想之事？
龙三少爷心想，这连傻子都知道，她当然想的是平安到家，婚礼顺利！而且正不正确必须由新娘子说了算，就算她想的是别的事，怎么可能不帮着自己的丈夫呢！他笑笑说：你不怕用这个来赌自己吃亏？
青年说：只要小姐出以公心，我们愿赌服输！但请小姐揭开盖头，我们好从她脸上辨别是非。龙三少爷也是年轻气盛，来到近前，用刀鞘轻轻把新娘子的盖头撩开。这一撩，把在场的人顿时惊呆了。小姐的芳名叫欧阳秀娟，长得却既不秀也不娟，一张上窄下宽的扁脸，被太阳晒得黑乎乎的皮肤上还落了两团密密麻麻的雀斑，大嘴巴，小眼睛，鼻孔向上翻着。龙三少爷看得是浑身冰凉。那时节还不兴相亲这一说，否则问题也不会留到婚后来解决。
青年微微一笑，说龙少爷请说答案吧。这龙三少爷原本想好的话，一惊之下全变味儿了：她现在想的是，是揭开盖头以后怎么面对家人……一句话说得欧阳小姐是无地自容，恨不得一头撞死在马下。幸亏父母早有交待，让她万事要沉得住气，这才紧咬下唇低下头去，嘴里什么也没说，眼里却早已衔满了泪水。
青年又微微一笑说：让龙少爷这一说，小姐可能是这样想的。刚才我们打赌的时候不是，当时她在想，这个人真傻，他就不怕我帮着自己的丈夫说话？请问小姐是也不是？
欧阳秀娟虽说是小姐，但生就的是男孩子性格，天天跟在父亲后面看父亲带兵，东跑西颠，要不也不至于晒得面色如此黧黑。听了青年的话，一股热流在胸中冲撞，竟然连想都没想就点头称是。
事已至此，龙三少爷也失去了主张，挥挥手说：愿赌服输，一切随你的便吧！青年说：龙少爷不后悔？不后悔，龙三少爷说。他现在后悔的不是嫁妆和钱物，后悔的是怎么就听了父母的话同意了这门亲事。青年走到他跟前说：那我们击掌为誓。龙三少爷连想都没想就和他击了掌。青年这才高声说道：今天我不要龙少爷的钱财，我只要欧阳小姐做我的妻子！
（待续）
2007.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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