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看了几遍《老人与海》了,看了小说,又看电影,每次读着看着,都有一种东西在心里游荡。我曾以为,这种东西就叫奋斗、拼搏;然而一遍一遍看过来,我终于明白,它不是,至少主要不是。
对于一个没有了老伴儿的老人,有儿女的照顾,是大多数人的愿望,然而圣地亚戈不是。他年轻时的理想就是做一个优秀的渔夫,我们不知道他年轻时候是否完成了这个心愿,但我们知道他年老以后,依然用这个标准来衡量自己的生活。八十四天没捕到一条鱼,村里的一些人开始拒绝他,或者说开始拒绝以他为标志的坏运气;女儿从城市开着车子来动员他,让他去过有自己的房间,可以看看报纸、听听收音机的老人生活,但是他不去,他说自己是个渔夫,而渔夫的生活就是捕鱼。
作为一个正在从事着自己选定的职业的人,我们对自己的职业是什么态度呢?不要说将来老有所依,我们会放弃自己的职业,就是现在,我们不也正充满着厌倦的情绪吗?假如现在我们有了足够的生活费用,比如说买彩票中了大奖,五百万或者一千万,有多少人还能坚持自己的工作?是啊,从此我们可以过上优裕的生活,出入饭店咖啡厅,盖一幢别墅,开着车子旅游,和一群有闲的人扯扯淡?可能还想过给自己的亲朋好友带来一些福分,还有别的吗?这样的生活,不要说自以为达到了理想状态,就是别人看来,那也是神仙的日子。然而,这些过后呢?不必多想,我只想问问:当我们老得有钱也不能消费的时候,是不是会觉得自己的一生其实因此而变得很空洞?这样的人生是不是有背于自己的初衷?职业或者叫工作,其实是人生的重要组成部分,选择它就是选择了人生的方向,珍惜它才是珍惜自己一生的价值。
只要渔夫还在捕鱼,他的生命就值得人们尊重。所以,那个叫蒙拿洛的孩子才会那样热爱老人,他说优秀的渔夫很多,但你是最棒的;酒店的老板也知道应该如何帮助老人——尊严,尊严,他说。正因为老人的尊严,才使得了解他的人对他充满了信心,这不是因为年龄,老人的年龄和身体恰恰已经到了让人不放心的程度了。圣地亚戈是懂得尊严的,他不向别人索求尊重,年轻人挑衅失败后他只轻轻地挥挥手;他还说鱼啊,你可以杀了我,你有这个权力。他反思过自己,说以前出海自己总是哼着小曲儿的,然而从那个叫蒙拿洛的男孩儿到另一条船上工作以后,他变得爱说大话了。爱说大话是一种失落的表现,是内心缺乏自信的表现,就像那个掰输了手腕却说担心折断老人手臂的年轻人。
事实上,生活中很多人爱说大话,包括我自己。不光我们说,我们还教育我们的后代说,开口就是“我是第一”、“我是最棒的”,我们给孩子灌输的人生理想总是那么高远,甚至拿扫马路作为恐吓孩子的职业。那么做一个渔夫呢?如果我们的孩子说自己的理想是当好一个农民,我们会是什么样的态度?人生的目标定得太高,收获的就大多是失败,于是一生中总是在自我否定。这个悲剧不是我们在蓄意制造,而是我们的民族心理使然,但是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觉醒,以一种尊重的态度来面对那些平凡的人群、平凡的人生呢?我们也会对饭店服务员说声谢谢,我们也会对摩的师傅说声谢谢,我们甚至还会对某个乞丐说声谢谢,可是说这些话时我们的内心世界是什么样子?我们会认为他们了不起吗?恐怕连他们自己对眼前所做的事情也是不屑一顾的吧,只不过是为了活着,只不过是为了那点工资,所以这样的心态没有尊严。什么样的生活才会让人感到有尊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吗?谁才是这个世界的极顶?我们在与别人的比较中活着,就只有放弃尊严,如果说还有些自我欣赏,则大多是虚荣心的满足,因为我们的目标始终不是“现在的”生活状态。
圣地亚戈终于钓到了一条大鱼,一条差点让他付出了生命的大鱼,然而他带回来的却是一副鱼的骨架。这并没有影响人们对他的赞美,我想纵使这个老人在海上奋斗了几天几夜空手而归,人们依然会对他表示应有的尊重,因为他在努力,因为他永不放弃。
我们看重的是什么?不是过程,而是成果,在我们的生活里,没有失败的英雄,我们的掌声永远属于成功者。在这样的社会评价体系面前,项羽只有自刎乌江,让刘邦成为真命天子,“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这是一把看不见的刀啊!在这样的评价体系面前,我们还要说什么失败乃成功之母,我们还有什么勇气和理智面对失败呢!古代有多少落第书生无颜见父母妻子而流落异乡:“一夕九起嗟,梦短不到家。两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这是孟郊;“南溪抱瓮客,失意自怀羞。晚路谁携手,残春自白头”,这是赵嘏;“低摧神气尽,童仆心亦耻。未达谁不然,达者心思此。行年忽已壮,去老年更几?功名生不彰,身殁岂为鬼”,这是刘驾;“下第只空囊,如何住帝乡?杏园啼百舌,谁醉在花傍?泪落故山远,病来春草长。知音逢岂易,孤棹负三湘”,这是贾岛;“身在关西家洞庭,夜寒歌苦烛荧荧。人心高下月中桂,客思往来波上萍。马氏识君眉最白,阮公留我眼长青。花前失意共寥落,莫遣东风吹酒醒”,这是许浑……不说了,仅仅一部《全唐诗》,为“下第”而写的诗就有173首。在这样的背景下,蒲松龄虽然有《聊斋志异》作为古代短篇小说的标竿,依然要考到七十几岁弄点功名,范进中举不疯才怪!说古人总是比较容易的,我们的孩子呢,我们的学生呢?
余秋雨先生在《垂钓》里给我们塑造了一胖一瘦两个垂钓老人,其中有这样一段话:
在他眼里,胖老人忙忙碌碌地钓起那一大堆(小)鱼,根本是在糟践钓鱼者的取舍标准和堂皇形象。伟大的钓鱼者是安坐着与大海进行谈判的人类代表,而不是在等待对方琐碎的施舍。胖老人每次起竿摘鱼都要用眼角瞟一下瘦老人,好像在说:“你就这么熬下去吧,伟大的谈判者!”而瘦老人只以泥塑木雕般的安静来回答。……
这又让我想起我们的圣地亚戈,那个令人尊敬的老人,他才是一个真正的和大海谈判者。然而,现实生活中,我们的谈判对手真的只是眼前的大海吗?
2007.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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