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时光的流速总是不紧不慢的,但人生的脚步从来都不是匀速的。有时我们抱怨度日如年,有时又惊呼白驹过隙;有人在无聊中苦捱长夜永昼,有人在无奈中拉不住生命的纤纤细手。
春节鞭炮的火药香味儿还没有完全被春风细柳撩开,清明节就素面朝天地来到了眼前。本地习俗,清明节无论如何都要去给祖先扫墓,如果谁家的祖坟未添新土,往往就被讥为荒坟,这对活着的人,是个大忌讳。
离清明节还有一个多星期,夕阳的父亲就和妻子商量回老家的事了。夕阳的祖籍在马陵山麓的一个小山村里,那里丘陵土地十分贫瘠,白花花的沙土漏水漏肥,即使天天趴在上面,也刨不出几粒粮食,更别说令人又恼又爱的钱了。所以像夕阳父亲这样在北京当过兵,又在外地工作,而且还做了不小的官儿的人,就更不敢忘了扫墓这样的事儿,倒不是什么唯心主义,而是亲友乡邻的嘴巴和口水让人生畏,说出来的挖苦话会让人无地自容:做了大官儿咧,还要老祖宗做什么,成了土坷垃里蹦出来的人咧,怕回来沾了我们的穷气儿咧……当然了,如果你真的就不打算再踏上那片土地,也可以不管别人咋说,可是谁又能把根掐断呢?
既然一定要回去,又似乎并不是为了已故的亲人。亲戚朋友总要带点礼物吧?你们是城里人啊!太少了拿不出手,做了大官儿的人怎么可能没钱,张二虎才是个小小乡长就树了小楼了,比乡里的邮电楼还高咧!多了又实在拿不起,屋檐搭屋檐地住了多少代了,哪家和哪家没个来往?今天你送我点韭菜,明天他送你点茄子,感情不就是这么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厚起来的嘛。夕阳的爷爷奶奶从生病到安葬,欠亲戚邻居的情太多了,做了大官儿的儿子还能不知道还礼?还有那些曾经一起趴在土坯桌上读书的同学,有点头脸的会主动去看你,两脚陷在烂泥里的你能不主动去看看他们?唉,古代有打秋风这一说,夕阳的父母更怕的是这送香飞絮的春风呢。
刚刚把这些个事情一条一条地捋顺,又接到夕阳外婆的电话,说夕阳外公的脑血栓又犯了,住进了医院,情况很不好,让他们一家回去看看。这一趟可不是好去的,花钱倒是小事,离这儿一千多里呢,时间哪儿找去?两口子一时摆布不平,时不时地要争执一番,他要去扫墓,她要去看爹,吵得夕阳不知该躲藏到哪里去。几天吵下来,这对多少年都没伤过感情的夫妻竟有些掰不开面子,吃饭时连话都不说了,家里的气氛出现了一次严重的倒春寒,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这天下班后,夕阳妈妈连饭都没做,一个人反锁在房间里抹眼泪。夕阳爸爸一个人坐在客厅抽闷烟。夕阳回来比较迟,一进屋,黑灯瞎火的,只有爸爸的烟头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把夕阳吓了一跳。问明了情况,做女儿的少不得劝劝这个说说那个,可是问题还是没能解决。夕阳决定带爸爸妈妈一起出去吃餐饭,把这个矛盾化解一下。
他们去的自然是周庄酒楼,买也罢拿也罢,他们已经是酒楼的小股东了,怎么能让肥水流到外人田里呢?亚杰和小燕子少不得又是一通忙活,张伯伯可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啊,他们不敢以大股东自居。夕阳爸爸也没像走进其它酒店那样横挑鼻子竖挑眼,反倒显出几分谦卑来,这让小燕子和亚杰很难为情。夕阳也觉得很不舒服,一向高傲的父亲怎么会这样!她似乎有点理解梦阳为什么不肯接受股份了。
她来不及细想那么多了,父母的关系不理顺,自己就永远不得安宁。她点的菜不多,特地要了一瓶父母都爱喝的山楂酒。一家人边吃边聊,父母都只对女儿说话,即便是两个人之间的对话,也要通过夕阳来周转。爸爸说,老家的坟不去上不行,外公的病不去看也不行,你说这人怎么这么难做啊!妈妈说,过去的人毕竟已经过去了,夕阳你说是不是应该先顾活着的?爸爸又说,夕阳啊,你不知道,我们老家有句话叫死者为大,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儿,都要为死者让路。活着的总有机会嘛!妈妈又说,夕阳,你说是不是要等你外公也去世了我们再去尽孝呢?那还有什么意思?……两个人这么隔山打虎地说着,把夕阳给说急了,她说:爸,妈,你们这么多年的夫妻,什么事儿不能面对面谈谈?非得这样别着吗?你们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今天我们不谈谁是谁非,单说这事儿怎么解决。如果你们还这样不正面说事儿,那我就走了啊。
三个人一时都不说话了。正在尴尬着,亚杰上来敬酒:张伯伯,林阿姨,你们好久没来我这儿了,我来敬杯酒。看到一家人脸上都贴着一层干干的笑,小伙子知道气氛不太好,拖过一把椅子坐下了,说两位老人是不是有什么犯难的事儿?如果信得过我就说说,没准儿我还能帮点忙。夕阳心里搁不住事儿,一五一十地对亚杰说了家里遇到的麻烦。亚杰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林阿姨比张伯伯更重要,听完以后说:张伯伯,晚辈大胆说您一句,其实您要的只是个面子,而阿姨遇到的是实际问题,您对爷爷奶奶这么在乎,对外公一定也着急,对吧?不如这样吧,您陪阿姨去看外公,我和燕子姐,还有梦阳大哥、明阳二哥代您去上坟,顺便还能看看您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您看怎么样?
几句话说得夕阳妈妈心花怒放,端起杯子冲夕阳爸爸说:看人家这孩子多看事儿,比我们夕阳强多了!来我们敬亚杰一杯!夕阳爸爸知道自己最终还是要屈服,只是面子上过不去,现在正好借坡下驴,说:其实我也想过让夕阳去给爷爷奶奶上坟,就是不放心她一个人跑那么远的路,有你们陪着,我也就放心了。没想到夕阳还有这么多出色的朋友呢,丫头也不错!后面一家人吃得就比较开心了。
夕阳爸爸问夕阳,你老是说梦阳梦阳,他是个什么样人啊?能不能叫来我看看?夕阳说就是我们马主任嘛,你见过的,大概是人家职位比较低,你没往心里去吧?夕阳爸爸没有否认,呵呵呵地笑了两声。夕阳又说,这么晚了,让人家休息吧,改天专请他。他可是个很勤奋的人,也比较有远见,只是没有爸爸这么有决断,还有点迂,亚杰要给他一股,他始终不肯接受。爷儿俩聊起工作上的事,就有说不完的话,把夕阳妈妈扔到一边没事干,只好掏出手机给自己的父母打电话。
临走的时候,夕阳到柜台上去结帐,小燕子死活不让结,说请还请不来呢,怎么可能要钱呢!现在你们可不是顾客,来自己家吃点饭还要交钱吗?推着夕阳就往外走。亚杰也过来送。出了店门,夕阳爸爸拍着亚杰肩膀说:小伙子很能干,好好做吧,你的为人和你这个店我都看好了!后天就星期六了,夕阳明天到街上买点东西带着,到时候我叫辆车来接你们。我和你林姨明天晚上就出发,一切就都交给你了。亚杰说,车我刚才已经联系好了,要带什么东西夕阳姐说一声,我叫人去买就行了。
一件事情解决了,夕阳爸爸妈妈似乎已经忘了曾经为什么而争执,祖坟和父亲的脑血栓早被温暖的春风给吹化了,两个人肩靠着肩往坡上走去,嘴里似乎还一起哼着什么曲子。
夕阳渐渐落在了后面,她一直被小燕子那句话纠缠着,“现在你们可不是顾客”,我们怎么就不是顾客了呢?我们凭什么不再是顾客了?她突然感到以后再来这里吃饭,一定找不到以前那种感觉了,她甚至还想到以后再接受服务,她该带着感激的心情了。这让她很失落。她抬眼看看前面的父亲,发现在路灯下父亲的背明显有些驼,并不像在主席台上那么高大,短短的影子在地上拖着,一会儿在他的前面跑,一会儿又溜到他的后面,看得她心里一片茫然。她有些想梦阳大哥,有些想明阳二哥了,尽管他们不能给她什么,但是和他们在一起,她觉得自己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摊在地上的影子。
一只蝙蝠从空中猛然俯冲下来,擦着夕阳的耳边飞过去,想是在追赶一只小虫子,把夕阳吓了一跳。
(待续)
2007.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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