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夫的祖上是读书人家,他本人也算得上博学,且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楷书。他有一只书箱,平时总是牢牢地锁住,几乎没有看他打开过,他的几个孩子也不曾见过箱子里的内容,据说里面装的都是他极珍惜的书。
我考上大学那年,姐夫把我叫到他的房里,说:也没有什么可以送你的东西,就送你一套书吧。说着打开书箱,从里面拿出一个黄色绢绸包袱,轻轻打开,拈了一小册过来,说:这是一套线装《康熙字典》,据说是“开化纸”的刻本。我接过来,只一眼过去,就惊呆了,已经微黄的纸张薄如蝉翼,清晰工整地字迹,精美的装帧,是当时我从来没有看过的。虽然那时我还没有什么版本常识,但也能够意识到它的收藏价值。我小心地合上书,递给他说:我现在还用不到这样的书,还是你收起来吧。姐夫比我大很多,他的孩子和我差不多大,所以很疼我,但从不勉强我什么。我这样说,他也就收起来了,只说以后你需要的时候就来拿。改送我一些抗美援朝时期的邮票。
到大三的时候,我们学版本目录学,老师也没有多少实物给我们看,我忽然想起了那套线装《康熙字典》。放假时到姐姐家玩,和姐夫聊起大学里的课程,就扯到了版本目录学。我说你原来要送我的那套《康熙字典》呢?我想看看它的版本特征。姐夫说去找你姐姐要吧。我转脸去看姐姐,姐姐却笑咪咪地看看姐夫,对我说:叫你拿走你不拿!你外甥家的孩子没有纸擦屁股,我让他到爷爷房间去找,他还就看中了那些书,说纸软,好用。等你姐夫出差回来,早被孩子撕光了。
这个消息比当初姐夫要送我这套书还让我吃惊,不要说它的文物价值,就是经济价值,恐怕也是不好估量的。我不知道姐夫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是不喜欢生气的。我问姐姐,姐姐说姐夫倒是没发火,只说那是小舅舅的,看你以后怎么向他交待。我以为你当初没要,可能也没什么太大的用处,早就把这事给忘了。我又转过脸来诧异地看着姐夫,姐夫只是笑,慢悠悠地说:撕都撕了,发火有什么用?孩子应该比书更重要,对吧?我被他说得无话可说,半天才冒出一句话来:这孩子可能用了世界上最昂贵的手纸!将来他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姐夫又笑起来,说:是贵了点。
也许姐夫说的是对的,世界上什么能比孩子、能比家人的和睦重要呢?我不知道他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是如何说服自己的,要是我,是无论如何要发一下脾气的。也许他一直就是这样想的吧,或者说,在他的价值天平上,始终是把亲情放在所有砝码之上的,因而在他的价值观里,从来就没有拿什么和亲情进行比较。
就拿他的工作来说吧,从岗位上退到二线以后,许多人都发生的心理失衡,他从来没有过什么特别的感觉。回到家里,有时和邻居打打牌,据说还会耍赖;有时扛着钓竿钻进芦苇塘,一整天都不出来,傍晚提着几条小鱼怡然自得地回来。平时不喝酒也不抽烟,我们去了,他总是很高兴,要陪着喝两杯,偏偏又酒量不好,喝得满脸通红。我会逗他:姐夫,陪你去钓鱼吧?他笑笑:今天不行,和鱼谈判必须心静,现在喝了酒了,我说不过它们。
姐夫的妈妈是他的伯母,十九岁守寡。姐夫的父母和她一个院住着,父亲说,嫂子看好哪个孩子就把他送给你吧。兄弟四人不知道父亲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从此以后只有五六岁的姐夫有事没事就跑到伯母的身边去,自然而然地成了伯母的儿子。他对养母从来没有一句大声的话,直到老人八十多岁去世。
听妈妈说,姐夫年轻的时候来我家,叫父亲叔叔,对母亲什么都不叫,见到就是呵呵地笑;有了孩子以后就跟着孩子叫舅奶奶。母亲去世的时候,他还在单位上班,听到消息来不及等车,骑着自行车跑了十几公里赶过来;一进家门,一向文静内敛的人竟放声大哭。
随着年龄渐大,姐姐的血压有些高,家里的小院子就被他搞成中草药种植园了,有枸杞、银杏、菊花、何首乌,还有一些七七八八的东西,我也叫不出名字来,不知道他从哪些书上查来的。
我没有来得及认真去看那本《康熙字典》里到底有哪些内容,虽然姐夫对此很达观,我却时不时地为此惋惜。我也不知道姐夫是不是看了这套书。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也许他本人就是一本很厚的书,就是一本用那些古老的文字刻印的字典。
2007.9.11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