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想为您说点什么。那是一个霜压百草的清晨，远远地看见您瘦弱的身影如一张卷起的枯叶，在刚刚割过的稻田边蹒跚，您看着油油的麦苗正从稻子的枯根旁长出来，满头的银发瑟瑟地抖动着。您是在笑吗？您等待这收金播玉的日子已经太久了，等到头发都白了，白得没有一丝杂质，是吗？我想和您说几句话，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现在，您在时光的那头，我还在这头，我听不到您的声音，也看不见您的表情，父亲。我知道，如果您还健在，看着这样的秋天，一定会将年轻而红润的微笑溢满您当年饱满的面庞。您走的时候还不老啊，可是岁月的错位已经让您为一家人的饭碗愁苦了差不多六十年。六十年里，您做过生意，学过手艺，还开过面坊。您说祖父去世的时候您才六岁，却已经知道放下手里正玩着的泥巴，去到田野的泥巴里为家里人寻找吃食。凭着您一双渐渐长大的手，您养活了祖母、叔叔、姑姑，还养活了您的外甥们和我们一大家人。您在吃完了饭的晚上，静静地倚在炕头上，看着我们说：我这一辈子啊，就像一头拉磨子的驴，总是在围着粮食转，可是转下来的面粉总是别人的……我们知道，您又在回忆开碾坊的日子，那时您活得最风光，在今天要被称作“老板”的。可是战争、战争后的风云毫不讲理地拿走了您的血汗，拿走了您的房屋和碾坊，让您空着两手来到那白雪皑皑的北国。——转下来的面粉总是别人的，您去世的时候手上还沾满为哥哥建房的石灰。现在您静静地躺在野外，有许许多多的稻田麦田铺展在您的面前，就让您磨了一生的粮食围着您转吧……
总想为您说点什么。自从那次我睁开昏睡了七天七夜的眼睛，就想和您说这句话。您拿着浸湿的毛巾，定定地坐在炕沿上，两眼深陷，颧骨凸出，仿佛刚刚大病了一场。以前您总是说：可不要像你父亲一样早早就白了头发，要像妈妈一样满头青丝。可是妈妈，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您的黑发已经变成了灰色。我想问您：妈妈，您用什么水洗了您的头发，让您的青丝褪了颜色？每次我生病的时候，您就坐在我边上，一遍一遍地讲哥哥姐姐小时候生病的情景，大哥的天花、大姐的麻疹、二哥的热惊疯、四哥的大脑炎，好像只有三哥让您省心，又差一点在灾荒的年头里饿死……您说：不怕不怕，只要妈妈守着，你们都会好起来……我们不怕，可是我知道最怕的是您。您拿着沁凉的毛巾守着我们，把夜守亮了，也把您的黑发守白了。
人为什么要长白发呢？那白发是深秋的霜、严冬的雪吗？那洁白的霜雪染上了白发也还会融化吗？霜雪滋润的大地会长出翠绿的苗儿，我们就是那破土的芽，开的就该是洁白的花吗？现在我们已经可以面对风雨，那霜，那雪，也就融入大地，变成了我们的血液。——父亲应该是霜吧，他总是让我们放弃青涩，活出一片金黄；母亲必定是雪了，总是在最寒冷的日子里把我们轻轻地覆盖，让我们等待成长的季节。
李白说“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杜甫说“白发搔更短，浑欲不胜簪”。父母的白发也长过也短过，然而他们让我们看到的脸上几乎没有过愁，那白发一定是苦出来的。记起一幅对联来，“莲子心中苦，梨儿腹内酸”，说尽了天下生生死死的父母心。
还想为你说点什么，为你依然年轻的脸庞，为你依然健康的身体。那个早晨，你失魂落魄地冲进卧室，大声地叫嚷：白头发！白头发！惊慌的神色好像打开米箱看到一只小小的米虫。我还在半睡半醒中，迷迷乎乎看到你捏着一根白发，胡里胡涂地说：白头发有什么了不起，我见得多了……可是它长在我的头上啊！你用从来没有过的音量喊起来。我猛然惊醒：哦，妻子已经长出白发了。我把它拔下来，夹到一本日记里。我知道，我拔下的只是一根白发，却没有拔下你的辛劳。白发依然悄悄地让你感到心惊，但是你没有再喊叫，默默地接受着那刺眼的光泽，自己把它们一根一根地拔下。日记就这样一天一天地变厚了……
我真的继承了母亲，哥哥们刚过不惑就差不多要白掉一半头发，而我还只是偶尔出现一根，自己轻轻地拔下，就当它们没有来过。我不知道我的孩子是继承了爷爷还是继承了奶奶，我想要是看到孩子的头上也长出白发，一定比看到父母的白发更让我心慌。这种感觉应该去问我的父母，可惜他们已经不会告诉我任何心事了。——现在，我和妻子正和父母当年一样。
2007.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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