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杜花花的家人们》之四之《烟尘》之（中）之第1节
（前接《烟尘》之（上）之第3节。）
题记：2022年12月4日。杜蕾蕾匪夷所思的人生履历，特别是她秘密重返新街的那段故事，有人觉得天渊君在编，而且编的有些离奇有些假，不能接受。天渊君码字时隐约也有这种感觉他不想背瞎编故事这个黑锅。于是他靠着背椅，合上眼，任思绪在冥想的天空里翱翔。这时杜蕾蕾小时候捧着《第二次握手》手抄本，仰望蓝天的样子，让她邻居的天哥不由得陷入沉思。这是天渊君臆想的画面，加上阿琪和斯文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他慢慢厘清了前前后后的逻辑关系，而且顺便厘清了杜蕾蕾故事的叙述方式，那个合适的切入点，是杜蕾蕾很深很深的那个心结。
杜蕾蕾一路挣扎的情色人生，是她离不开一个命定的缘。这个缘，既非佛家的因缘，也不是亲人的血缘；既不是生活过的一方热土，也不是惊鸿一瞥的深情。都不是，而是维系她自身苟活于世的一线生机，一缕曙光，一个念想。这个缘，这个心结，维系着、支撑着她必须坚定地活着，即使如刍狗一般也要坚定地活着。这就是她对父亲杜宏愿的牵挂，对新街这一方故地的眷恋，对杜家亲人们的相处记忆。
父亲大殓时，和芦阿彩和姐妹们相聚恸哭时，杜蕾蕾释放了所有的悲喜交集，之后她有一种失重感，一种轻飘升天的欣悦幻觉，似乎活着再也没有什么念想和意义了。回到金三角地上天堂YZH的寝室，她坐在化妆镜前，拿起一把修剪眉间毛发的精致剪刀，轻轻划开了左手腕丝滑的皮肤，温润如蝉翼的肌肤顿时舒展开一个鲜红的创口，鲜活的血液急速溢出，那晶莹纤弱的手腕顿时鲜血淋漓。等到整个腕部布满殷红的血渍后，杜蕾蕾清醒了，她站起身来，取出德国进口的护创膏布，包扎住腕部的创口，拿起案几上的面纸，擦拭干净手腕的血渍，弯下身子继续拭干净地上的血滴残渍。然后，她凑近化妆镜，右手狠狠地捏了一下自己的面颊，将如芦阿彩年轻时那般俊俏的五官，捏得怪异丑陋，不成模样，然后再放松开来。杜蕾蕾对着镜子里美艳如花的自己，微微一笑。甄妮小姐拿起对讲机，走向殿堂前台。
第1节
长江轮上，杜蕾蕾被护送地质仪表仪器厂内迁职工的军宣队代表狠狠地教育了一番。这样的教育触及灵魂以至于灵魂出窍，她突然明白她永远回不了新街了，她将和船上这些人一起，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生活。轮船被汹涌的波浪推搡着，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两岸的山峦因此跟着一会儿斜着压过来，一会儿昂着跌过去，于是整个世界也开始颠三倒四，胡来一气。即使整个世界在密布乌云的天空重压下，长江轮仍在艰难前行。前方已隐约可见朝天门码头一闪一闪的指标灯塔。她想起前些天，吃晚饭时听她父亲杜宏愿说起过，前一批内迁职工中，有一个同车间的铣床工，她老公是现行反GM分子，送到提篮桥改造；公公是个逃.亡大地.主，被居民GM造.反.队遣送回湖南老家，现在让她内迁，她申辩说既然内迁是支援内地建设是备战备荒为人民，为什么GM群众不去？却要她一个反.GM家属去？后来，她在长江轮上跳江了！饭桌上，杜苗苗冷冷地问了一句：“死了没有？”
天渊君不知道杜宏愿晚饭间闲扯的跳江逸事，是不是启发了杜蕾蕾？听谁讲到这事时，他一下记了起来。是斯文还是阿琪讲的，却记不得了。天渊君听说的这个逸事，有另一个版本。那个铣床工在长江轮经过湖南江段时跳江，企图潜逃回老家，后来自然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这个伟大的时代。她存放在新街工房里的家什，被居委GWH干干净净地扫地出门。总之，杜蕾蕾因此下定决心不怕困难，决定跳江出逃，死生有命。只见她一个跃身，身形腾越，向着船舷上方和外侧，跳入浊浪翻涌的长江中，江水迅速吞没了那个瘦弱如芦柴棒般、毫无女性特征的身形，只让那灰褐色的棒形背影闪露一下水面，长江波浪如岁月般让一切消失如常。
杜蕾蕾跳江未死是个奇迹，又因她的三缄其口，已成谜团。只要她不说，没人知道真相。一是她课余曾和姐姐杜苗苗一起在洛浦河里涉水戏水。洛浦路是新街通往市区唯一的一条柏油马路，交汇处我们都叫它大桥头。她会不会蛙泳蝶泳自由泳或狗爬泳，没人知道；二是跳江之际她有否泳衣泳圈等防护工具，亦不可知；三是或许落水时正巧抓获求生的什么船舷船桨一类物件，使之阴差阳错，逃过一劫。此也无可考证；四是最大可能在轮船工作人员帮助下，隐藏某处得以脱身，并得到不知是好心人还是居心叵测之人的襄助，开始了新的生活。此说很荒诞；五是会不会不忍生灵涂炭，神明就此开眼。杜蕾蕾承蒙天助神助。此说迹近迷信，也可忽略。总之，过了三个月，杜蕾蕾衣衫褴褛地出现在奉节白帝城的街头，她因听不懂四川方言，被好事的GM群众扭送到了当地革委会的临时收容站。
杜蕾蕾对这三个月的情况一直缄默不语。在收容站她被一个个子矮小、满脸堆笑的中年汉子领去隔壁的街道办事处，一处公共浴室洗了一个澡，换上干净的当地女孩衣着。她点着头表示感谢，却不说话。她知道不能说话她没有任何证件可以证明自己的身份，同时她不也想自证，不想被送回新街或西南某市的那个内迁厂子，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像个哑巴用一脸无辜的神情表达自己的弱小无助。那个堆笑的汉子似乎是收容站唯一会说普通话的斯文人，他笑着对其他人说她是我婆姨远房的亲戚，是个讨厌的残疾人没办法只能带回家。在县城很偏僻的一处沿街破旧老宅，他撩开脏得油亮的棉帘子，说“进来吧！”
杜蕾蕾迟疑了一下，进去了。里面很暗但摆设还算齐整。汉子说：“坐吧，”等她坐下，他接着说：“你老实告诉我，你是谁？”他说我做了两次哑语手势，你都漠然置之，说明你不是哑巴。你皮肤细嫩，你是城里人；你瞳孔灵动，证明表情呆滞是假装的；还有，你是一个女孩。从你进来那一刻起，我看到你的任何肢体动作，流露出的都是女孩才有的防范本能和自卫意识。告诉我，我会帮你的，我不是一个好人也不是坏人，我是改造好了的一个老.右.派。他表情严肃，说话很轻很慢吐字很清晰。杜蕾蕾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许久，微微点了下头。微微得不易察觉，说没有点头也可以。汉子又说，不要多说什么，我不想知道。我只要知道你想到哪里去？想去的就点点头。重庆？宜宾？武汉？广州？某市？苏州？
杜蕾蕾直视着那个汉子，听到某市和苏州时，她的眼神眨了下又黯然地低下头。汉子说，你一定不愿回到家里，我建议你去南方，越南边越好。南方管的松一些，有机会的话，跑到那边去。我有些零碎钱，不多，几十块。明天我就送你去广州。小妹，你要相信我，我是北大毕业的大学生，也是广州人，在这里劳动改造已有十多年多了，我是这里的内勤文员，除了我，站里所有职工，都是苦大仇深的文盲，你放心。这时，仍然不说话的蕾蕾，眼眶滚下了一颗硕大的泪。
天渊君从阿琪和斯文嘴里得来的，有关杜蕾蕾的那些零碎细节，有几大疑点：一是遇见矮个子高人之前的三个月里，杜蕾蕾有过怎样的一段日子？她怎么活下来的，又怎么会衣衫褴褛地逃到白帝城；二是那个矮小满脸笑意的汉子，显然是隐没民间的高人，他对杜蕾蕾释放出的善意，其动机颇值得玩味。如果没有挟带私心的话，他应该就是个好人。如果是个好人，杜蕾蕾为何从未想到回馈他报答他；三是遇见高人之后，她遣送至广州，为何匆匆躲避开高人家里人的视线，转道去了莞都，而且义无反顾地坠入风月行当。她遇到了什么奇耻大辱会因此丢弃了少女最后的清高自爱，撕开了廉耻和遮羞的女性底线，开始在这个最危险最堕落的泥潭里讨生活；四是杜蕾蕾遇到阿辉后生活有了实质性的转向，她之后的人生轨迹，开始步入自主选择的，和阿辉携手前往金三角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既张臂迎接又竭力闪避的全新生活。她怎么还会愿意去那个与她童年生活咫尺之隔的地方呢？
显然，中年的天渊君被杜蕾蕾奇特诡异的人生际遇吸引住了，他是不是同时被她的风姿绰约吸引？这不得而知；是或不是？这样的揣测实际上既狭隘又无聊，却也很合乎常情。总之，天渊君约了阿琪和阿辉，一起喝他们三人都很喜欢的小青柑普洱熟茶。茶室在金三角地上天堂YZH的裙房里，古色古香且不引人注目，与炫目时尚的地上天堂风格不太搭。但茶的品级很好，茶汤也好喝。看着阿辉很熟练地洗茶、沏茶，看着被紧紧裹挟在小青柑里的咖色茶梗，混杂着若干金色嫩尖，在滚沸的汤水里慢慢松懈慢慢解体慢慢被解析出历久弥新的那种岁月的蕴藉，和缓缓释放出的生命底蕴，天渊君若有所思。清冽的茶汤于是继续洋溢着一种青柑的陈皮清香和老树积蓄的厚实幽香，二者香气的奇妙混合，配合着茶室主茶位的那支一直燃烧着的缅甸沉香，整个茶室因此满是清静、温婉、感伤和脆弱的怀旧情怀。这样的氛围，使得阿琪、阿辉颇为文雅和绅士，三位茶客很适合讲讲那些忧伤的故事，比如，杜蕾蕾的故事。
这时，甄妮小姐走了进来，她没有注意到天渊君。她实际上早已忘记了这个所谓的隔壁天哥。她和任何一个陌生女性一样，完全不认识天渊君也不知道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同辈异性，会关心她特别认真地思索着她的人生际遇和伦理价值。这完全是天渊君的一厢情愿，这甚至有些荒谬。她穿着一件黑色蕾丝半透视装，里面是黑色背心，下半身是高腰的深青色包臀裙，裁剪得特别合体、贴切，再下面是黑丝袜裤，沉稳的黑色因此笼罩着这具据说冰冷、活色生香的美艳酮体，并清晰勾勒出曼妙的身材曲线；加上隐约可见的玉色肌肤，在遮与裸之间，她将自己的冷艳和优雅,极有分寸地缓缓展开。她经过负离子正离子各种离子处理过的飘逸长发，荡漾着，时时不经意地冲撞着黑色的束缚。她慢步走来，拿起阿辉的茶盅，说道：琪哥，这位大哥，很开心你们来喝茶。阿辉只有喝茶时，才像模像样的。他是个老大粗，这位大哥要多多调教他，才好！我敬你！
天渊君站起身来，和甄妮小姐碰了下茶盅。茶盅里的茶汤在咽喉里回旋缄默，没有答话。阿琪说，我大哥，也是新街人，生意上很照顾我的。甄妮没有异样的表情，转过头对茶室品茶师说，去，给我们泡杯蓝山咖啡！一直喝茶会很闷的。
这是天渊君很多年第一次正面端详杜蕾蕾。她已经完全变了，变得完全不认识了，那些继承芦阿彩基因的摄人魂魄的美丽，也完全不见了。她寒暄时隐匿着的那份冷艳目光，依然像一柄呵气成霜的剑，让他不寒而栗。不，她不是杜蕾蕾，而是甄妮小姐！
天渊碎月：叙事：《邻居杜花花的家人们》之四之《烟尘》之（中）之第1节
《邻居杜花花的家人们》之四之《烟尘》之（中）之第1节
（前接《烟尘》之（上）之第3节。）
题记：2022年12月4日。杜蕾蕾匪夷所思的人生履历，特别是她秘密重返新街的那段故事，有人觉得天渊君在编，而且编的有些离奇有些假，不能接受。天渊君码字时隐约也有这种感觉他不想背瞎编故事这个黑锅。于是他靠着背椅，合上眼，任思绪在冥想的天空里翱翔。这时杜蕾蕾小时候捧着《第二次握手》手抄本，仰望蓝天的样子，让她邻居的天哥不由得陷入沉思。这是天渊君臆想的画面，加上阿琪和斯文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他慢慢厘清了前前后后的逻辑关系，而且顺便厘清了杜蕾蕾故事的叙述方式，那个合适的切入点，是杜蕾蕾很深很深的那个心结。
杜蕾蕾一路挣扎的情色人生，是她离不开一个命定的缘。这个缘，既非佛家的因缘，也不是亲人的血缘；既不是生活过的一方热土，也不是惊鸿一瞥的深情。都不是，而是维系她自身苟活于世的一线生机，一缕曙光，一个念想。这个缘，这个心结，维系着、支撑着她必须坚定地活着，即使如刍狗一般也要坚定地活着。这就是她对父亲杜宏愿的牵挂，对新街这一方故地的眷恋，对杜家亲人们的相处记忆。
父亲大殓时，和芦阿彩和姐妹们相聚恸哭时，杜蕾蕾释放了所有的悲喜交集，之后她有一种失重感，一种轻飘升天的欣悦幻觉，似乎活着再也没有什么念想和意义了。回到金三角地上天堂YZH的寝室，她坐在化妆镜前，拿起一把修剪眉间毛发的精致剪刀，轻轻划开了左手腕丝滑的皮肤，温润如蝉翼的肌肤顿时舒展开一个鲜红的创口，鲜活的血液急速溢出，那晶莹纤弱的手腕顿时鲜血淋漓。等到整个腕部布满殷红的血渍后，杜蕾蕾清醒了，她站起身来，取出德国进口的护创膏布，包扎住腕部的创口，拿起案几上的面纸，擦拭干净手腕的血渍，弯下身子继续拭干净地上的血滴残渍。然后，她凑近化妆镜，右手狠狠地捏了一下自己的面颊，将如芦阿彩年轻时那般俊俏的五官，捏得怪异丑陋，不成模样，然后再放松开来。杜蕾蕾对着镜子里美艳如花的自己，微微一笑。甄妮小姐拿起对讲机，走向殿堂前台。
第1节
长江轮上，杜蕾蕾被护送地质仪表仪器厂内迁职工的军宣队代表狠狠地教育了一番。这样的教育触及灵魂以至于灵魂出窍，她突然明白她永远回不了新街了，她将和船上这些人一起，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生活。轮船被汹涌的波浪推搡着，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两岸的山峦因此跟着一会儿斜着压过来，一会儿昂着跌过去，于是整个世界也开始颠三倒四，胡来一气。即使整个世界在密布乌云的天空重压下，长江轮仍在艰难前行。前方已隐约可见朝天门码头一闪一闪的指标灯塔。她想起前些天，吃晚饭时听她父亲杜宏愿说起过，前一批内迁职工中，有一个同车间的铣床工，她老公是现行反GM分子，送到提篮桥改造；公公是个逃.亡大地.主，被居民GM造.反.队遣送回湖南老家，现在让她内迁，她申辩说既然内迁是支援内地建设是备战备荒为人民，为什么GM群众不去？却要她一个反.GM家属去？后来，她在长江轮上跳江了！饭桌上，杜苗苗冷冷地问了一句：“死了没有？”
天渊君不知道杜宏愿晚饭间闲扯的跳江逸事，是不是启发了杜蕾蕾？听谁讲到这事时，他一下记了起来。是斯文还是阿琪讲的，却记不得了。天渊君听说的这个逸事，有另一个版本。那个铣床工在长江轮经过湖南江段时跳江，企图潜逃回老家，后来自然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这个伟大的时代。她存放在新街工房里的家什，被居委GWH干干净净地扫地出门。总之，杜蕾蕾因此下定决心不怕困难，决定跳江出逃，死生有命。只见她一个跃身，身形腾越，向着船舷上方和外侧，跳入浊浪翻涌的长江中，江水迅速吞没了那个瘦弱如芦柴棒般、毫无女性特征的身形，只让那灰褐色的棒形背影闪露一下水面，长江波浪如岁月般让一切消失如常。
杜蕾蕾跳江未死是个奇迹，又因她的三缄其口，已成谜团。只要她不说，没人知道真相。一是她课余曾和姐姐杜苗苗一起在洛浦河里涉水戏水。洛浦路是新街通往市区唯一的一条柏油马路，交汇处我们都叫它大桥头。她会不会蛙泳蝶泳自由泳或狗爬泳，没人知道；二是跳江之际她有否泳衣泳圈等防护工具，亦不可知；三是或许落水时正巧抓获求生的什么船舷船桨一类物件，使之阴差阳错，逃过一劫。此也无可考证；四是最大可能在轮船工作人员帮助下，隐藏某处得以脱身，并得到不知是好心人还是居心叵测之人的襄助，开始了新的生活。此说很荒诞；五是会不会不忍生灵涂炭，神明就此开眼。杜蕾蕾承蒙天助神助。此说迹近迷信，也可忽略。总之，过了三个月，杜蕾蕾衣衫褴褛地出现在奉节白帝城的街头，她因听不懂四川方言，被好事的GM群众扭送到了当地革委会的临时收容站。
杜蕾蕾对这三个月的情况一直缄默不语。在收容站她被一个个子矮小、满脸堆笑的中年汉子领去隔壁的街道办事处，一处公共浴室洗了一个澡，换上干净的当地女孩衣着。她点着头表示感谢，却不说话。她知道不能说话她没有任何证件可以证明自己的身份，同时她不也想自证，不想被送回新街或西南某市的那个内迁厂子，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像个哑巴用一脸无辜的神情表达自己的弱小无助。那个堆笑的汉子似乎是收容站唯一会说普通话的斯文人，他笑着对其他人说她是我婆姨远房的亲戚，是个讨厌的残疾人没办法只能带回家。在县城很偏僻的一处沿街破旧老宅，他撩开脏得油亮的棉帘子，说“进来吧！”
杜蕾蕾迟疑了一下，进去了。里面很暗但摆设还算齐整。汉子说：“坐吧，”等她坐下，他接着说：“你老实告诉我，你是谁？”他说我做了两次哑语手势，你都漠然置之，说明你不是哑巴。你皮肤细嫩，你是城里人；你瞳孔灵动，证明表情呆滞是假装的；还有，你是一个女孩。从你进来那一刻起，我看到你的任何肢体动作，流露出的都是女孩才有的防范本能和自卫意识。告诉我，我会帮你的，我不是一个好人也不是坏人，我是改造好了的一个老.右.派。他表情严肃，说话很轻很慢吐字很清晰。杜蕾蕾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许久，微微点了下头。微微得不易察觉，说没有点头也可以。汉子又说，不要多说什么，我不想知道。我只要知道你想到哪里去？想去的就点点头。重庆？宜宾？武汉？广州？某市？苏州？
杜蕾蕾直视着那个汉子，听到某市和苏州时，她的眼神眨了下又黯然地低下头。汉子说，你一定不愿回到家里，我建议你去南方，越南边越好。南方管的松一些，有机会的话，跑到那边去。我有些零碎钱，不多，几十块。明天我就送你去广州。小妹，你要相信我，我是北大毕业的大学生，也是广州人，在这里劳动改造已有十多年多了，我是这里的内勤文员，除了我，站里所有职工，都是苦大仇深的文盲，你放心。这时，仍然不说话的蕾蕾，眼眶滚下了一颗硕大的泪。
天渊君从阿琪和斯文嘴里得来的，有关杜蕾蕾的那些零碎细节，有几大疑点：一是遇见矮个子高人之前的三个月里，杜蕾蕾有过怎样的一段日子？她怎么活下来的，又怎么会衣衫褴褛地逃到白帝城；二是那个矮小满脸笑意的汉子，显然是隐没民间的高人，他对杜蕾蕾释放出的善意，其动机颇值得玩味。如果没有挟带私心的话，他应该就是个好人。如果是个好人，杜蕾蕾为何从未想到回馈他报答他；三是遇见高人之后，她遣送至广州，为何匆匆躲避开高人家里人的视线，转道去了莞都，而且义无反顾地坠入风月行当。她遇到了什么奇耻大辱会因此丢弃了少女最后的清高自爱，撕开了廉耻和遮羞的女性底线，开始在这个最危险最堕落的泥潭里讨生活；四是杜蕾蕾遇到阿辉后生活有了实质性的转向，她之后的人生轨迹，开始步入自主选择的，和阿辉携手前往金三角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既张臂迎接又竭力闪避的全新生活。她怎么还会愿意去那个与她童年生活咫尺之隔的地方呢？
显然，中年的天渊君被杜蕾蕾奇特诡异的人生际遇吸引住了，他是不是同时被她的风姿绰约吸引？这不得而知；是或不是？这样的揣测实际上既狭隘又无聊，却也很合乎常情。总之，天渊君约了阿琪和阿辉，一起喝他们三人都很喜欢的小青柑普洱熟茶。茶室在金三角地上天堂YZH的裙房里，古色古香且不引人注目，与炫目时尚的地上天堂风格不太搭。但茶的品级很好，茶汤也好喝。看着阿辉很熟练地洗茶、沏茶，看着被紧紧裹挟在小青柑里的咖色茶梗，混杂着若干金色嫩尖，在滚沸的汤水里慢慢松懈慢慢解体慢慢被解析出历久弥新的那种岁月的蕴藉，和缓缓释放出的生命底蕴，天渊君若有所思。清冽的茶汤于是继续洋溢着一种青柑的陈皮清香和老树积蓄的厚实幽香，二者香气的奇妙混合，配合着茶室主茶位的那支一直燃烧着的缅甸沉香，整个茶室因此满是清静、温婉、感伤和脆弱的怀旧情怀。这样的氛围，使得阿琪、阿辉颇为文雅和绅士，三位茶客很适合讲讲那些忧伤的故事，比如，杜蕾蕾的故事。
这时，甄妮小姐走了进来，她没有注意到天渊君。她实际上早已忘记了这个所谓的隔壁天哥。她和任何一个陌生女性一样，完全不认识天渊君也不知道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同辈异性，会关心她特别认真地思索着她的人生际遇和伦理价值。这完全是天渊君的一厢情愿，这甚至有些荒谬。她穿着一件黑色蕾丝半透视装，里面是黑色背心，下半身是高腰的深青色包臀裙，裁剪得特别合体、贴切，再下面是黑丝袜裤，沉稳的黑色因此笼罩着这具据说冰冷、活色生香的美艳酮体，并清晰勾勒出曼妙的身材曲线；加上隐约可见的玉色肌肤，在遮与裸之间，她将自己的冷艳和优雅,极有分寸地缓缓展开。她经过负离子正离子各种离子处理过的飘逸长发，荡漾着，时时不经意地冲撞着黑色的束缚。她慢步走来，拿起阿辉的茶盅，说道：琪哥，这位大哥，很开心你们来喝茶。阿辉只有喝茶时，才像模像样的。他是个老大粗，这位大哥要多多调教他，才好！我敬你！
天渊君站起身来，和甄妮小姐碰了下茶盅。茶盅里的茶汤在咽喉里回旋缄默，没有答话。阿琪说，我大哥，也是新街人，生意上很照顾我的。甄妮没有异样的表情，转过头对茶室品茶师说，去，给我们泡杯蓝山咖啡！一直喝茶会很闷的。
这是天渊君很多年第一次正面端详杜蕾蕾。她已经完全变了，变得完全不认识了，那些继承芦阿彩基因的摄人魂魄的美丽，也完全不见了。她寒暄时隐匿着的那份冷艳目光，依然像一柄呵气成霜的剑，让他不寒而栗。不，她不是杜蕾蕾，而是甄妮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