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邢侯簋
(2023-08-26 18:00:59)分类: 散文随笔 |
邢红霞
於粲洒扫,陈馈八簋。
文物学家
识读这些“字”好难啊!虽然这就是我日常的工作,但做起来,依然感觉吃力。没有足够的热爱和底子,恐怕只有发蒙的份儿。毕竟,这些字距离现在太远了,远到我几乎感知不到蕴藏在所谓的“字”里的信息。这些东西与其说是字,不如说符号。是的,是符号。现代文字有些不就是从最初的象形演变而来的吗?
我们的老祖宗真是聪明啊!他们怎么想到用这种方式保留记忆的?是的,有些事儿过去就过去了,如烟云。但有了字就不一样了。它能把我们认为的大事儿记下来,留给以后,留给浩瀚的未来。也正因为有了文字,我们五千年文明才有了源头啊!
与平常所见不同的是,这些文字被刻在一件青铜器的内底。
说起与这件器物的相遇,还真是有几分偶然,但偶然之中一定有必然。许多事情就是这样,看似偶然,其实是冥冥之中上苍的安排。前几年,大约是1935年吧,“伦敦中国艺术国际展览会”要开幕了。这次展览第一次以中国艺术为主题,这对于弘扬中国历史,展现中国文化,意义重大。身为故宫文物学家的我当然很看重这件事。我和同事庄尚严先生及其它有关人员准备妥当,带着700多件文物浩浩荡荡奔西而去。我们就是要让他国的人们领略中华文化之美。在琳琅满目而又散发着沧桑气息的各类展品面前,许多人不时发出声声惊叹。忽然,像有什么光华闪了眼,我定睛一看:它四耳,有象形图饰,周身的斑驳铜绿,透露着时光沉积的印痕。凭直觉和经验,这是一件来自中国的宝贝。因为它和我国古代食器和祭器的一种——簋太像了。可是,它怎么会在这儿?那一刻,我确信我一定和这件青铜器皿有着某种关联。于是,我和庄先生请求英方允许我们制作拓片带回国内,弄清”身世”。
让我吃惊的是,在器物内底居然还有一些文字。
我已经记不得熬了多少夜了。展会上看到它一刹那间的感受难以忘怀:高约十多厘米,有矮圈足,圜底鼓腹方唇卷沿,在颈腹间有四个对称的兽耳,器身纹饰精美,腹上铸有象纹,圈足上有龙纹,真是太精美了!带有这么明显东方中原特色的器物是从哪里来的?又为何会流落异国他乡?镌刻于内底的那些文字想传递什么信息呢?我被无数个疑问折磨着。我陷在一团迷雾中。
也许,在外人看来,天天与这些远古的文字打交道枯燥而无味。可我不这么认为,通过文字,我们可以感受到古人的思维方式,获知他们看待事物的方法。你会发现这些文字是活着的,它有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有着自己独特的生命。
这些被刻在内底的字儿,棱角分明、肢体舒展,这该需要多么锋利的刀啊。龟甲和兽骨上刻字还好理解,刻在青铜这么坚硬的材质上,真的不可思议。
这些文字,共68个,其中合文1个。合文是将两个字或者几个字合写在一起,看上去好像是一个字,实际上代表着两个或几个字。聪明的他们居然想到这种简单又明了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历史具有局限性。若干年后的今天,我们不得不用更智慧的方法全去破解它们藏在器物里的秘密。
为了破解秘密,我得查阅好多文献资料。好在,北师大求学经历,给了我丰富的给养。青铜器上铸刻的68字珍贵铭文终于露出庐山真面目,“邢侯”二字,告诉我这件青铜器来自西周,叫“邢侯簋”。铭文大意为,在某一年三月的一天,周王命内史大臣荣记载历史,邢侯服,周王赐与邢国州人、重人、庸人的三城臣民,邢侯感激周王的赏赐,用吉金铸造礼器,即邢侯簋,举行了隆重仪式告祭于周公。
了解了它的身世,我还是会想象它孤零零在大洋彼岸的身影。我们一番苦心解开的不过是文字本身,或许还有更为隐秘的故事藏在布满铜锈的簋里,只是我们无从知晓。邢侯用这样的方式称颂周天子的才能,祭祀父亲周公,可谓忠孝两全。
历史扑朔迷离,尽管我们用了十二分的努力,也只是揭开它的冰山一角。
盗墓者
“洛阳铲”真是个好玩意儿!
它木质的柄,瓦筒状铁质的铲身,在我眼里具有不可名状的美。干我们这行的,哪能离得了它?就好像兵士之于矛,农夫之于耒耜。是啊,老天让人生存,总得有让人填饱肚子的门道吧!比如,有的人以田地为生,有的人靠薪资养活,有的人凭着一张嘴、一双脚板走天下。我们呢,靠攫取,是的,攫取那些躺在尸骨旁边的宝物,来换取生存下去的物质。有人说我们贪婪,可这世间有几个不贪婪的?如果有,那一定是他的物质足够丰富了。
我们被人称为“掘金校尉”。也不知道人们为什么给我们起这么个“高雅”的名字,不过,也真是抬举了。我们做的事儿好像没那么高雅。其实,黑暗是我们最完美的合作者和遮羞布。不过也没什么,我们只不过是把本属于大众的财物从不见天日的地下拯救出来重新进行分配。这样的差事,对我们来说,已是家常便饭。哪具尸骨不是俨然生前一般的待遇?金银、车马,甚至还有活人作陪。死了就是死了,他们居然相信人死后还会有和生前一样的生活,所以才会在尸骨旁边陪葬那么多的金银财宝、日常器皿、刀枪斧钺,正因这样,才有了我们这个行当。万物,存在即有存在的理由。
干我们这行的,最重要的是有一双灵敏的嗅觉,就好像猎人竖起耳朵,探听猎物动静,时刻准备捕获猎物。最近不断听说邢台这块儿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古物碎片露出地面,人们频频捡拾到青铜器的残骸和古代使用过的器皿碎片。我们高兴坏了:发财的机会又要来了。为了探听更准确的消息,我还亲自接近那些淌着汗水的老农,他们似乎很烦躁,讲他们耕地时会有一些瓦砾陶片阻挡他们的犁铧,有一些坚硬的铜器残片硌痛了他们的双脚。当然,他们还把他们爷爷的爷爷讲的故事给我们听。他们告诉我们,很早很早之前,这儿是“邢侯”的封地。我管他什么邢侯、张侯,我只需要知道这是不是我们将要下手的目标就行。他们毫不设防,把我们当成了他们单调生活的倾诉者。是的,像我们一样能静下心来听他们讲话的并不多。他们都太忙,忙着给润湿的土壤播种,忙着在雨天之前为茅棚苫上一层草。他们的眼里只有面前这么一片天,只有脚下这片田,哪有时间管其他?
种种迹象表明,这片土地在若干年之前,一定发生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这儿一定藏着一个太大的秘密,说不定此时的脚下正有一个“大”人物在酣睡。想到这个秘密或许要靠我来解开了,我激动死了。不过,我只关心这个秘密关乎的宝贝是不是可以卖到很高的价钱。至于其他,那是其他人的事儿。
今日是何时?宜不宜“做活儿”?对,今天是1921年秋日的子时。白天,乱糟糟的一片。东来一支队伍,西来一队人马,动不动就干一仗。我对他们这些破事儿不感兴趣。我还是好好琢磨琢磨眼下吧。
来吧,动手吧。趁着月黑风高,趁着未被抢先。“洛阳铲”和土壤的亲密接触,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噗噗”的声响。不过我也不担心,村庄的人们都睡着了,睡得很死,不是他们没有足够的警觉,是他们压根儿就不想与自己家的油盐酱醋无关的事情。他们自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哪有闲工夫管别人?“当——”什么东西与洛阳铲相撞,发出了悠长的脆响。
周成王
算起来,我是大周第三代君王了。据说,我祖文王在位时,我大周不过是商朝地处西陲的一个小属国,像一只战战兢兢的蝼蚁。不过,我祖英明,几十年时间,至去世时,天下三分已得二,大周从一只蝼蚁转而成为想时时跃起的雄狮。
我父武王高大雄壮,一表人才,据说,宫女们时常能在他脸上看到太阳一般的圣辉。只有有非凡才干,雄伟抱负的人身上才会如此吧。事实也如此。那时,我虽小,但仍影影绰绰有父王东征西杀的印象。后来,听叔父、主公们说,父王即位后就率大军会合其他部落一起会师于孟津,共谋灭商大计。后来,父王率戎车三百,虎贲三千,甲士四万五千,与商决战于牧野,就是后人口口相传的牧野之战。父王威武,就是这一战,武王一举攻破国都朝歌,商纣王帝辛自焚于鹿台。我大周就此兴旺。
父王兴我大周,离不开一个人的辅佐——父王的四弟,我的叔父周公。小时候,我时常看到叔父急匆匆穿过廊亭的模样,他甚至连声招呼都不和我打,我猜,他是没看到我,因为我感觉他像在思考什么问题,以至于没注意到我小小的身躯。我还不时看到叔父和父王低声交谈,像在极力包裹一个什么秘密。父王贵为王,有震慑天下的力量,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弟弟那么言听计从?以我当时浅显的阅历,想必是弄不明白的。不过,我能感觉到,我的叔父周公是真心为父王好。
可惜,父王一生为国耗尽心血,在灭商两年后的一个春日离世了。
那是个令人悲伤的日子。我守在父王榻前,轻轻呼唤着:父王——父王——。他微微睁开眼睛,看看我,又看看一旁的叔父,用手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便再无声息了。
那年,我被扶上宝座,才12岁。
我哪里懂得治理天下的道啊!我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又是叔父周公!我看到了他的眼神和洞察一切的目光。
我镇定了许多。
我知道,叔父将会以父王的角色伴我成长,直至成为一个称职的君王。
犹记得,一次,与小弟叔虞在一起玩。看着飘落地上的树叶,我用小刀切成一只“圭”,并随手递给叔虞,开玩笑说,要赏他一块封地。没想到,叔父竟穿好礼服向我道贺。我不明就里,待叔父说明情况我才恍然大悟。我赶紧解释说是玩笑。没想到叔父突然很严肃地说,每个人都要以“信”为重,何况你贵为国君呢?若果你罔顾信义,说出口的话视为玩笑,你还有资格做天子吗?当时的我呀,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自此,我牢牢记住了两个字:信义。
那时还小,有些事儿不懂,现在回想起来,叔父让他的儿子陪读,也是特意安排的。他大约知道,我是天子,有时犯了错,不便直接惩罚,就让自己的儿子代过,实际上是敲山震虎啊!
正是由于叔父的教育辅佐,我明白了许多为君之道。大周的稳航前行,叔父功不可没啊!
一个将睡未睡的混沌时刻,我脑子里一个念头闪过。我终于明白了父王临终那一眼,手划弧线的意思了,他想把我托付周公啊!
可是,待我如子般的叔父,也在一个蝉鸣声声的夏日离我而去。
在他闭上眼的那一刻,我不顾天子身份,掩面而泣。我知道,我治国的路上,少了一位好帮手。
周公于我、于国的恩情,我无以为报,就把太行以东那块地盘分封给周公的四子,我的堂弟姬苴(邢靖渊),称之邢国吧。这样,我也对得起叔父了。希望叔父的在天之灵能保佑我,保佑我大周国运恒通、长盛不衰。
邢 侯
我叫姬苴,不,现在人们叫我邢侯。父亲荫泽,领受成王封地,叫邢国,我也理所当然为邢侯。其实吧,我还是我,还是姬苴,称呼不过一名号而已。不过,既然君王有命,接受就是,慢慢就习惯了。
成王恩准我“用典王命”,按天子礼制建城,出行使用他的车马服饰。天子给予的礼遇,我邢靖渊没齿难忘。
作为第一代邢侯,自觉任重。此后,我的亲戚族人就要这片属于自己的土地上春种秋收、盖房修屋、生儿育女。护佑他们安居乐业,幸福美满,我辈更应谨慎行事、勤谨努力才是。
人哪能光顾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父亲虽远去,我还是要时时记取父亲嘱托,把周王室安全当成最紧要的事儿。只有国安才能家宁。
西周被分成了53个诸侯国,大周就是石榴籽最核心的那一颗。
其实,我意识到了,成王封我邢国于太行山之东,又赋予征伐权,是有用意的。
太行山中,时有一拨一拨的野人出没,有人叫他们戎和狄。他们野得既不知道时光的流逝,也知道季节的变化。关键是这些亦兽亦人的东西还不时骚扰各诸侯国,糟蹋庄稼,祸害牲畜,掠杀百姓。他们高兴时发出“呜呜”兽一般的嚎叫。更难以容忍的是,戎和狄这个国族时常违背天子号令,让我们感到了危险的迫近,就像身边卧了一头猛兽,我们的每一次睡眠,都不能得以酣畅。我邢国疆域就靠近戎狄,这是不是就像伴狼而眠?你说,这样的睡眠会有安全感吗?
决战戎狄,在所难免。
镇守北疆,义不容辞。
庄公三十二年冬天,夜像一张黑布把周遭包裹得严严实实。白毛风吹着尖利的口哨,沙石飞扬,敲在窗户木柱上,发出“啪啪”的声响。我探头向外张望,忽然发现一群星星杂乱排成一个奇怪的形状,它们好像都偏离了自己的本位,而另有几颗星忽明忽暗,接着被飘过的云层遮住了。多年来,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情形,我预感到会有什么事儿发生。我赶紧回家占卜,烧裂的龟甲隐约出现了一个字,我一时未能猜不出这个字的含义。
忽然,一阵骇人的嚎叫传来,我一时弄不清是风还是狄戎之人。
与戎狄长期交战,我已经养成了随时手持武器的习惯。我打了个呼哨,呼啦啦从夜色中钻出了我的军队。
迎着撕裂皮肤的狂风,两队人马打成一团。
之后,这样的场面不知上演了多少回。
……
历代邢侯捍卫大周,龙颜悦,赏赐我邢国以州人、重人、庸人。这一切,全仰仗父亲周公的大德。于是,我命工匠用七七四十九天,铸成簋,内刻铭文,以告慰父亲亡灵。
1993年,河北邢台葛家庄村北发现了大面积的墓葬群,经过发掘为西周邢国墓地,葬有十数代邢侯。据推测,邢侯簋就被盗掘于此。发现邢侯簋的文物学家傅振伦是邢台人。邢国封地就在邢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