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地“长髯公”
(2023-08-26 17:58:07)分类: 散文随笔 |
留下胡须,既不是为了展现男人之美,此公常年征战,怕是无心去美;也不是为了展现男人之气概,男人的气概岂是靠外表的修饰来实现的?
一、“誓死杀敌!决不南渡!”
1937年冬天,鲁北大地一片苍凉。冰冷、凝重的空气中,阵阵杀气扑面而来。
时值乱世,大街上即使有行人,也是一副惊慌的神色,急急走过。偶尔,还会有一列旧军装的士兵挎枪寻觅状。远处,有火光,伴着隆隆炮声。
快要过旧历年了。此时,在山东聊城一座公寓内,一盏灯彻夜通明,窗户纸上映出一个踱来踱去的人影。
地下,脚印复沓,烟蒂散乱。
熬红的双眼,凝重的表情,都表明他在进行着一个重大抉择。
“是撤还是留?”
“况且,命令撤退的还是国民党山东省政府主席,以及第五战区副司令长官兼第三集团军总司令韩复榘——自己的顶头上司啊!”
“不撤?是违抗军令;撤退?如何对得起家乡的父老乡亲?又怎能容忍日寇对我山东大地的蹂躏践踏?”
桌上,是一张摊开着的中国地图。她犹如一块丰腴的猎物,而狼子野心的日本如饥饿的老虎正虎视眈眈着她。
他的思绪回到几个月前。
就在这年夏天,卢沟桥事变爆发。日军很快把矛头对准山东,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聚集10万大军向北部进发,仅仅几个月,德州、恩县等地沦陷。
日军咄咄逼人。
其实,这不是第一次接到撤退的命令了。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就在月余前,第一次接到命令时,他已经做好了撤退准备,将部队拉到了黄河渡口。路上,一群群的家乡父老拖儿挈女、背锅带勺,也在凄惨南逃,他的内心波浪滔天。自己这样做合适吗?面对外来侵略,竟落荒而逃,这是军人的做派吗?
此时,在部队帮助工作的共产党员张维翰、姚第鸿也心急如焚,反复向他阐明抗战形势,极力劝说他留下,坚持敌后抗战。
“幸亏我及时醒悟,返回了聊城,不然……耻辱啊!”
这次,是第二次了。
“可是,自己只有400人的兵力,日军可是十万。这是以卵击石啊!”
屋里是浓重的烟味。他被裹挟其中,发出一阵剧烈咳嗽。
蓦得,他以拳擂桌,那张中国地图被震得哗哗作响。
“小日本,中国人绝不是好惹的!”一声来自胸腔的怒吼。
天色有了微微的光,他打开门,望向天空,一颗星执着而坚定地亮着。
在当天的部署会上,他威风凛凛地站立在一座土台之上。高大健壮的他头戴军帽、脚蹬长靴,一条武装带扎在腰间,还特意披上了平时不穿的军绿色呢子大衣,显得威武、不可侵犯,微黑的脸上有褶皱铺叠,花白的胡须挂着露水,肩上斜挎至腰间一把手枪。他环视大家,目光坚定地说:现在日寇侵我国土、残害百姓,我们是国家委派的官吏,是鲁西北人,守土有责,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撇下家乡父老逃命。区区几百人与敌人对抗肯定是有困难的,但是只要各党派、各界人士团结起来,动员全鲁西北广大民众起来参战,一切困难都可以克服。所以我已下了誓死不渡黄河南的决心,留在家乡和日寇血战到底。大家愿随我抗战的就留下,不愿者自便,决不勉强!”
底下,是几秒钟的沉默,接着,伴随着举起的拳头,响起了震天动地的口号:“誓死杀敌!决不南渡!”“誓死杀敌!决不南渡!”
看着一张张激愤的面孔,他颔首,双手抱拳:“谢过兄弟们!好!决不南渡!”
1937年11月20日,一道电波从聊城发出,撒向社会各界:
筑先黍督是区,守土有责,裂眦北视,决不南渡。誓率我游击健儿和武装民众,与日寇相周旋,成败利钝,在所不计,鞠躬尽瘁,亦所不辞。”
铮铮誓言,铿锵有声。
如一枚信号弹,此通电照亮了鲁西北阴暗的天空;炸醒了日军妄图扫过华北的美梦;震惊了国民党几十万大军纷纷溃退的脚步。
那年,他56岁。
当时,他只是国民党的一位旧军人。
他捋着忙于抗战蓄起的胡须,暗下决心:不赶走鬼子决不剃胡子!
他就是被作家刘白羽称作“鲁西北父亲”“鲁西北太阳”的抗日民族英雄范筑先。
二 “老范红了,山东红了半个天”
前半生,范筑先长期在国民党任职,但当看到他所依仗的势力在外来侵略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选择妥协,甚至逃离,他心里那个厌恶呀!早就对中国共产党产生仰慕之心的范将军,心中的天平彻底失衡了。
这时,以民族大义为己任、善于团结一切力量的共产党向他伸出了橄榄枝。
1937年,朱总司令在给范将军的信中说:“将军能坚持敌后抗战,实在可敬,愿与范将军精诚团结、共同抗日,不日派部分干部到鲁西北工作,鲁西北也可派干部到延安学习。”范筑先将军手捧信件,泪滴长髯,欣喜不已。
范筑先率队和小股日军在鲁西北展开了数次激战,急得本以为可以顺利北进的他们嗷嗷直叫。这簇随时可以燎原的抗日烈火自然也引起了共产党高层的注意。1938年春天,受委托,转战在太行山一代的八路军第129师副师长徐向前邀请范筑先赴河北威县会晤。当范将军收复了濮县县城,马不停蹄赶到威县时,眼前的这一幕让他感动不已:街道两侧站满了士兵和群众,一眼望不到边,他们举着的横幅上是一行字——欢迎范将军。范将军频频向人群致意,虽竭力克制,还是忍不住双泪长流,沾湿长髯。在一片开阔处,徐向前紧紧握住范将军的手,直说,“辛苦了!辛苦了!”转而他跳上高台,向着人群大手一挥:“”范司令‘决不南渡’的命令,团结了鲁西北广大民众,建立了鲁西北抗日根据地。今后我们两个抗日根据地的军民,要紧密地团结,加强联防,合力打击共同的敌人。范筑先也手捋长髯,动情得说:“我们过去是孤军作战,现在来了八路军,有了依靠。我们要密切配合,共同作战,保卫神圣国土。”他的话音刚落,周围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密切配合!共同作战!”“密切配合!共同作战!”此起彼伏的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经久不息。
翌日,他们像久别重逢的老友对坐在煤油灯下畅谈到深夜——谈冀鲁联防协议,谈治军作战方案。曾经,天各一方,马牛不及的两个人,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站在了一起。
之后不久,范筑先又应邀参加了在南宫召开的冀鲁两省联席会议,并欣然接受了中国共产党关于广泛动员群众、建立抗日根据地、团结合作、长期抗战的军事主张。
两次受邀参会,在范筑先将军的眼前打开了一扇希望的大门,埋在心底的信心种子发出了嫩绿的芽儿。
国民党反动派看到他们曾经的盟友越走越远,揶揄说:“老范红了,山东红了半个天”。这话传到范将军耳里,他淡然一笑,说:“我是良心抗战,谁真心抗战我就拥护谁;共产党坚决抗战,所以我要跟共产党合作。” 入夜,范筑先抚摸着日渐长长变白的胡须,喃喃自语:“快了!快了!”
三、“马革裹尸,死何所惜!”
范筑先和共产党联手合作,使广袤的鲁西北平原呈现一片红色。随之,山东省第六区抗日游击司令部易名鲁西北抗日游击总司令部,共产党的政策、制度、纲领悄悄北根据地所接受。当此时,鲁西北抗日根据地宛如一座坚固的堡垒傲然屹立在华北平原上。“山东小延安”的名声传得越来越远。
不到一年,他就帅部和日军进行了范县、濮县、济南、齐河等大大小小80余次战役。
当时,范筑先将军已年近花甲,但他打起仗来却浑身是胆,丝毫不逊于小年轻。
又一波,敌众我寡,范筑先下令:“狠狠打!”警卫员抱着十几个手榴弹上了土围子,手握两颗,拽开导火索,朝着黑糊糊的敌群扔去。“轰……轰……”敌人像谷个子似的倒下一片。
敌我双方处于胶着状态,范筑先身先士卒,早已忘记了自己是个司令。当此之时也,范老将军火力压敌,长须飘飘,俨然战神关云长再世。
范筑先将军不只是自己沙场点兵,而是把全家的性命都押上了。他说:“值!”
当他的次子——青年抗日挺进大队队长范树民在济南战役中牺牲的噩耗传来时,范老太太放声痛哭,范将军安慰说:“不要哭,为了我们民族的存亡,打击日寇战死疆场是光荣的,大丈夫应死得其所。”儿是娘的心头肉,心头肉被剜,夫人武治国心如刀绞,泪如雨下。范将军强忍悲痛,劝慰夫人说:“树民为国牺牲,是咱范家的光荣,不然,别人怎么知道你有这样一个好儿子呢?”
夜阑人静,将军在屋里踱来踱去,他久久抚摸着儿子留下的手枪,悲从中来。月光悄悄划过窗子,抚摸着他的脸,留下一道晶莹的光辉。
第二天,当他出现在挺进大队队员面前时,依然精神抖擞,不屈的胡须随着说话一纵一纵的。他清清嗓子,宣布了一个重要决定:“今天我任命范树琨继任挺进大队队长。”“范树琨?那可是范将军的女儿啊!况且才二十岁。”队伍里一片窃窃声起。
第三天,范筑先将军在《抗战日报》上答谢各方慰问,一番话感天动地:“为国捐躯系属军人光荣,马革裹尸,男儿应俱夙愿,即获疆场,死何所惜!”
之前,他早把长子范树中、长女范晔清、三女范树琬都送到了延安抗大学习。
1938年冬天,战争硝烟弥漫多日的中国大地一片苍凉。日军像一只喂不饱的恶狼盯上了共产党、八路军坚持的华北敌后战场。眼看到春节了,日军兵分三路向范筑先所驻的鲁西北进攻,精准目标——聊城。
范筑先早已接受并采纳了共产党的“游击战术”。所以,驻扎在城内的主力部队以及各机关、学校等,已经于一天内全部撤出聊城,转移到农村,只留下少数部队,以便内外夹击。
意外就在一瞬间。范筑先安排妥当,准备出城。忽听一阵汽车引擎声,随之车里钻出了军统头子李树椿:“范将军是抗日英雄,岂能一走了之?”语气里满是嘲讽。范筑先对这个曾经百般阻止自己抗日的家伙很是厌恶,没好气地说:“不知此行何为?”李树椿似乎满是讨好:“逢沈主席(山东省主席沈鸿烈)之令商讨部队改编事宜,且紧急有加。”范筑先不得不停下奔忙的脚步。
待范筑先摆脱李树椿,就要撤离时,日军的先头部队已近在咫尺。
范筑先意识到,一场大战已不可避免。
可是,我守城部队人数极少,日军人多势众,力量悬殊。范筑先毫不畏惧,率部坚决抗击,一番激战,打退了日军对南门和东门的几次进攻。
眼看预料中的战斗并未立时取胜,日军急红了眼。第二天,蚁群一般,日军从远方蜂拥而至。头上,飞机下蛋般丢下颗颗炮弹,地上,大炮隆隆,聊城东门陷入硝烟和火海之中。
范筑先和几百名将士奋起抵抗。不久,东门失守,日军蜂拥而入。
“往光岳楼退,在那里组织防线。”范将军命令战士们。
可谁知,南门很快也被攻破。
范筑先率领部队几乎零距离和敌人拼作一团。
就在这时,忽觉左臂一阵稣痛,范将军知道,自己挂彩了。他没有声张,忍住疼痛,继续边指挥作战,边痛击敌人。
巷战已是不可避免。范将军的腿不知何时,已是鲜血淋漓。一阵钻心的痛,他蹲坐地上。
身边的战士越来越少,枪声也越来越稀疏。
眼看着敌人叫嚣着一次次扑上,他知道,胜算已没有机会,可叹没有等到削掉胡子的那一天。他高喊一声“中国万岁!”便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那年,他57岁。
蜷身地上的范将军,一脸花白的胡须在风中猎猎飞舞。
范筑先,原名范金标,学名夺魁,字竹仙。1882年,他出生于山东省馆陶县南彦寺村(今属河北省)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
今天,在邯郸市滏东美食林对面的广场上,将军头戴军帽、一身戎装、目光坚毅、手扶枪支的巨幅雕塑静静地站在那儿,深情望着这片他爱着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