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渊《送宜黄何尉序》
(2023-07-12 15:24:50)民甚宜其尉(1),甚不宜其令(2);吏甚宜其令(3),甚不宜其尉,是令、尉之贤否不难知也。尉以是不善于其令(4),令以是不善于其尉,是令、尉之曲直不难知也(5)。(百姓和他们的县尉很融洽,而和他们的县令很不融洽;官吏和他们的县令很融洽,而和他们的县尉很不融洽,这样看来县令和县尉的贤能与否就不难知了。县尉因此同县令相处不好,县令也因此同县尉相处不好,这样看来,县令、县尉之间谁曲谁直就不难知了。(1)宜:相投、拥戴。尉:县的副长官,在县令之下。(2)令:县令,县的长官。(3)吏:
长官的僚属。(4)不善: 不满意,关系不协调。(5)曲直: 是非。)东阳何君坦尉宜黄(6),与其令臧氏子不相善(7),其贤否曲直,盖不难知者(8)。夫二人之争(9),至于有司(10),有司不置白黑于其间,遂以俱罢(11)。县之士民,谓臧之罪,不止于罢,而幸其去;
谓何之过,不至于罢,而惜其去。(东阳何坦在宜黄任县尉,和他的县令姓臧的相处不好,他们的贤能与否和是非曲直,大概是不难知的。他们二人的争执,直上报到有关当局,有关当局对他们的争执不分白还是黑,就予以一同罢官。县里的士人和民众,认为臧氏的罪不只是罢官问题,而庆幸他离去;认为何君的过错还不至于罢官,而痛惜他离去。(6)东阳:郡名,治所在今浙江金华市。尉:任县尉。宜黄:县名,即今江西宜黄县。(7)藏氏子:
姓臧的,含有轻蔑意。(8)盖: 发语词,含有判断口气。(9)夫(fu): 发语词。(10)有司:
有关的官员,此指何坦的上级。(11)俱罢: 一同免职。)臧贪而富,且自知得罪于民,式遄其归矣(12);
何廉而贫,无以振其行李(13),县之士民,哀其穷而为之裹囊以饯之(14),思其贤而为之歌诗以送之,何之归亦荣矣!(臧氏贪赃而富有,并且自知得罪了百姓,很快就回去了;何君廉洁而贫穷,没有资财可以整治行装,县里的士人民众,可怜他的穷困而为他整治行装并欢送他,思念他的贤能而为他吟咏诗歌来送他,何君的回家也算光荣了啊!(12)式:
发语词。遄:迅速。(13)振: 置办。(14)裹囊: 充实行装。)
第一段,说明何坦被免官的缘由,观点鲜明地指出县令的有罪、有司的不公,而何坦的“归亦荣矣”。文章一开头,即以逻辑推理的三段论式提出了一个判断官吏是非的标准。作者三段论的前提是“民宜”与“吏宜”。他的观点很明确:宜民者为贤,宜吏者为否。作者的标准是正确的。一个官吏能受到绝大多数民众的欢迎,说明他行政能顺乎民情,得乎民心,非清廉正派的官吏是决不可能的。这样,作者就用十分简洁而无可辩驳的事理,判定了县尉何坦与县令“臧氏子”的是非曲直,为展开下文奠定了基础。接着,作者怒斥了“有司”的不公。文章并不直接谴责何坦的上司,而是用一句话如实叙述了有司对这一件本来是非很清楚的争讼案,所作出的是非不分的裁决。这就使那个上司黑白不分的丑态暴露无遗了。作者的笔法是经济的,但深刻有力。最后,作者详写了“县之士民”们对何君与“臧氏子”绝然不同的态度,说明一个虽罢而可耻,一个虽罢而犹荣。文章写到这里,已把何君被免官而产生的种种压抑和郁闷感一扫而光,使人如释重负,扬眉吐气。此文是赠序,是对友人的赠言,作者在对被赠者进行劝勉之前,首先为之申张正义,消除其精神负担,使下面要讲的道理得以畅流无阻了。
比干剖心(15),恶来知政(16);子胥鸱夷(17),宰嚭谋国(18)。爵刑舛施(19),德业倒植(20),若此者班班见于书传(21),(比干被剖心,恶来就当政;子胥被抛尸江中,太宰伯嚭就谋划国事。赏罚妄加,道德和事业错用,象这样的事清楚地记载在典籍和著述之中。(15)比干剖心:比干是商纣王的叔父,因屡谏纣王而被剖心而死。(16)恶来:
殷纣王宠信的佞臣。知政: 掌握政权。(17)子胥:
伍子胥,名员,春秋时吴国大夫,因主张拒绝越国求和,停止伐齐,被吴王夫差赐剑自刎。鸱(chi)夷:
皮袋,伍子胥死后,他的尸体被装在皮袋中投到江里。(18)宰嚭(pi):
伯嚭,因善于逢迎,深得吴王夫差宠信,被任为太宰,宰嚭是太宰嚭的简称。谋国: 主持国政。(19)爵刑舛施:赏罚不明。爵刑:
赏罚。舛施: 滥用,妄加。(20)德业倒植: 对人的品德和行为,是非不分,黑白颠倒。德业: 道德品质和行事处世。倒植:
颠倒。(21)班班: 历历。)今有司所以处臧、何之贤否曲直者,虽未当乎人心(22),然揆之舛施倒植之事(23),岂不远哉?
况其民心士论,有以慰荐扶持如此其盛者乎(24)?何君尚何憾!(如今有关当局用以处置臧、何二人贤否曲直的办法,虽然不符合人心,然而同赏罚妄加、德业错用这类事相比,岂不相距很远吗?何况县里的民心和舆论,可以给予安慰帮助的这样强烈呢?何君还有什么感到遗憾的呢!(22)当:
符合。(23)揆(kui):比较,度量。(24)慰荐: 慰问。扶持: 帮助。)
第二段,作者举出历史上许多贤臣被斥,奸人当道的事例,安慰何坦,不必引以为憾:
比干因屡次劝谏纣王而被剖心,而佞臣恶来却因献宠而得掌国家大权;
伍子胥忠于吴王,主张拒绝越国求和,不仅被赐剑自刎,而且尸体被装在皮袋中投到江里,宰嚭却因善于逢迎,深得吴王宠信,被任为太宰,主持国政。作者以这两对正反历史事例与何君的遭遇相比,说明何坦被免官,“虽未当乎人心”
,但比起历史上“舛施倒植之事”
来,毕竟要好得多。此其一。何君虽遭不公正的处置,却受到民众的热烈慰问和帮助,这是前贤所不及的。此其二。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何君尚何憾”
——抱憾与消沉是没有理由的。
鲁士师如柳下惠(25),楚令尹如子文(26),其平狱治理之善,当不可胜纪(27),三黜三已之间(28),其为曲直多矣!
而语、孟所称(29),独在于遗逸不怨(30),厄穷不悯(31),仕无喜色(32),已无愠色(33)。(鲁国的法官如柳下惠,楚国的令尹如子文,他们审判讼诉、治国理财的善政,该是记不完的,柳下惠三次被免职、子文三次被罢官,这里的是非曲直一定很多啊!可是《论语》、《孟子》所称赞他们的,只在于他们的被废弃而不怨恨,受穷困而不忧愁,仕进时没有什么欢喜的面色,停职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25)鲁:
春秋时鲁国,士师: 古时掌刑狱的官。柳下惠: 名展禽,鲁国大夫。(26)楚:春秋时楚国。令尹:
楚国官名,相当于国相。子文: 春秋时楚国的大夫,曾任令尹。(27)胜(sheng) 纪: 尽记。纪: 通“记” 。(28)三黜三已:
柳下惠和子文都曾三次被贬职、免官。黜(chu): 降级,罢免。已: 止,这里作停职,罢官解。(29)语、孟: 论语和孟子。称:
称誉。(30)遗逸不怨: 被抛弃而不怨恨。(31)厄穷不悯:遭遇困穷而不忧伤。(32)仕: 做官。(33)愠色:
不高兴的神色。)况今天子重明丽正(34),光辉日新。大臣如德星御阴辅阳,以却氛祲(35)。下邑一尉,悉力卫其民(38),以迕墨令(37),适用吏文(38),与令俱罢,是岂终遗逸厄穷而已者乎(39)?何君尚何憾!(何况当今天子继承了历代的传统,并且圣德日新又新。大臣们如贤人星,能燮理阴阳,来排除不祥之气。小邑的一名县尉,尽己之力保卫民众,因而触犯了贪赃枉法的县令仅仅因为受上级官吏的一纸文书,与县令一并罢官,他难道会最终被弃受穷困而了结的吗?何君还有什么遗憾的呢!(34)重明丽正:
光明正大。(35)德星: 星名,表示吉祥。御阴辅阳:调理阴阳。却:
驱除、消除。氛祲(jin):妖气,邪气。(36)悉力: 全力。(37)迕(wu): 违背,触犯。墨:
贪赃。(38)适用: 恰巧援引。吏文:对官吏奖惩的条例。(39)是岂: 这难道。终: 永远,一直。而已者乎:
语气词,表反问。)
如果说第二段是安慰,那么第三段则是劝诫。作者先以古贤柳下惠、令尹子文为例,说明“遗逸不怨,厄穷不悯,仕无喜色,已无愠色”是一种美德。然后又强调当今政治清明,象何君这样正直有为的人,不会遗逸厄穷终身。所以何坦不必抱憾和消沉——“何君尚何憾”
!
虽然,何君誉处若此其盛者(40),臧氏子实为之也。何君之志,何君之学,讵可如是而已乎(41)?何君是举亦勇矣!
诚率是勇以志乎道(42),进乎学,必居广居、立正位、行大道(43),使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44),威武不能屈,此吾所望于何君者。不然,何君固无憾,吾将有憾于何君矣!(虽然这样,何君的声誉得到这样强烈的原因,其实正是臧氏所造成的。何君的志向,何君的学业,岂可象这样就算了吗?何君这一举动可说是勇敢了啊!如果保持这种勇气来立志行道,增进学业,一定能终身奉行仁德。立足于礼而走在义的道路上,即使富贵也不能惑乱他的心,贫贱不能改变他的志向,威武不能屈服他的气节。这就是我期待着何君的。不然的话,何君固然没有什么遗憾,可是我将对何君会感到不满意了啊!(40)誉处:
声誉。(41)讵(ju): 难道。(42)诚:果真,如果。率:循,按照。乎:通“于”。(43)广居: 指仁。正位:指礼。大道:
指义。(44)淫: 乱,这里指使之心乱。移: 动摇。)
最后一段,勉励何坦坚守素志,立志于学问修养,无憾于作者的厚望。作者指出,何坦的声誉是由于与“臧氏子”
作斗争而取得的,来之不易。他告诫何坦,不应满足于已取得的志向和学问,而应该象孟子指出的那样:
住在天下最广宽的住宅——仁——里,站在天下最正确的位置——礼——上,走着天下最光明的大路——义;
富贵不能乱我之心,贫贱不能变我之志,威武不能屈我之节,这样才叫做大丈夫!
在文章的末尾,作者第三次提到一个“憾”字。前两个“憾”都是以肯定的语气讲何君无憾,但最后一个憾字却以否定语气出之:
如果何君不能象孟老夫子讲的那样去做,我将感到遗憾。因为前两个无憾是不难做到的,但我对他的希望却要高得多。这就使文章的思想内涵跳出了就事论事的羁绊,升华到一个新的高度。到此,作者对何君的勉励或赠言才完整地表达清楚。
〔鉴赏〕陆九渊的朋友何坦任宜黄县尉,因维护县民的利益,与县令发生冲突,向上申诉,结果与县令同时被免职。作者于是写了这篇赠序给何坦,劝他不必因个人升沉的小事为憾,从此消沉。作者认为,何君虽被是非不分地免了职,但却获得了县民的爱戴,这是最大的光荣。字里行间,表现出朋友之间的真诚情谊,也表明了作者的政治见解:
民心的向背好恶,是检验官吏好坏的重要标准。文章爱憎分明,感情真挚,析理精微,笔力矫健,颇能打动人心。
这篇文章观点鲜明,是是非非,决不含糊。在说理时,因势利导,层层深入,剖析入理,所以能打动人心。在材料的运用上,大量采用历史典故为例证,使文章既简练又丰富。此外,作者的语言比较老练、健朗,显得流畅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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