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249)——秋兴八首其二
(2023-03-27 10:28:48)网友三一问:请问先生,此诗颔联、颈联如何理解?
钟振振答:好的,咱们还是一句句来。
(一)听猿实下三声泪
关于此句,历来治杜诗的学者没有什么分歧意见,但多引北魏·郦道元《水经注》为其语典的出处。其实,《水经注》的时代稍晚,且非“原创”,可以不引。鄙意似可引用下面这两条。其第二条,郦道元几乎原封不动地抄进了《水经注》。
唐·欧阳询《艺文类聚》卷九五《兽部》下《猿》引晋·袁山松(亦名袁崧)《宜都山川记》曰:“峡中猿鸣至清,诸山谷传其响,泠泠不绝,行者歌之曰:‘巴东三峡猿鸣悲,猿鸣三声泪沾衣。’”
宋·李昉《太平御览》卷五三《地部》一八引南朝宋·盛弘之《荆州记》曰:“惟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日月。……每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岫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猿的鸣叫声凄清尖利,漂泊在外的旅人听了,倍感伤心,故有“猿鸣三声泪沾衣”“猿鸣三声泪沾裳”之歌。“猿鸣三声”云云,是说旅人刚听到猿猴连续几声的哀鸣,便泪下如雨了。
杜甫这首诗,约作于唐代宗大历元年(766)秋,时在夔州(今重庆奉节一带)。从肃宗乾元二年(759)杜甫弃官开始算起,到此时他已携家在外颠沛流离,以致“漂泊西南天地间”(杜甫《咏怀古迹》诗五首其一),共达七年之久。夔州的瞿塘峡,是长江三峡的西入口,接下去便是巫峡。杜甫在夔州,是真真切切地听到了三峡猿鸣并流下了热泪的,故曰“听猿实下三声泪”。那个“实”字是要重读并细加玩味的:过去只是在书本上读过“猿鸣三声泪沾衣(裳)”,如今却是身临其境,亲自体验到这种悲苦之情了!
此句是“倒装句”或曰“乱装句”,正常语序应是“听三声猿实下泪”或“听猿三声实下泪”。杜甫特别擅长于此类“倒装”或曰“乱装”句法,其好处是既能灵活地调平仄以谐和声律,又能使诗句显得奇峭陡健,而不流于平弱疲软。
(二)奉使虚随八月查
此句中的“查”,一作“槎”,义同,即木筏子。
关于此句所用的典故,历来治杜诗的学者也没有什么分歧意见。
晋·张华《博物志》卷三曰:“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飞阁于槎上,多赍粮,乘槎而去。十馀日中,犹观星月日辰,自后芒芒忽忽,亦不觉昼夜。去十馀日,奄至一处,有城郭状,屋舍甚严。遥望宫中多织妇。见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牵牛人乃惊问曰:‘何由至此?’此人具说来意,并问此是何处。答曰:‘君还,至蜀郡访严君平,则知之。’竟不上岸,因还如期。后至蜀,问君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牵牛宿。计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时也。”
按,《博物志》载此故事,“八月”“查(槎)”三字都有了,却无“奉使”的内容。
至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则曰:“汉武帝令张骞使大夏,寻河源。乘槎经月而去,至一处,见城郭如官府,室内有一女织。又见一丈夫牵牛饮河。骞问曰:‘此是何处?’答曰:‘可问严君平。’织女取搘机石与骞而还。后至蜀,问君平。君平曰:某年月日,客星犯牛女。所得搘机石,为东方朔所识。”
按,此条转引自宋·陈元靓《岁时广记》卷二七《七夕》中《得机石》,今本《荆楚岁时记》无之。但唐人诗中屡用此事,可见唐时以乘槎至天河者为汉·张骞,其说虽荒诞不经,却已广为流传。此条有“奉使”事,有“槎”,却无“八月”。
杜诗此句,可以说是糅合了《博物志》和《荆楚岁时记》中这两个情节有高度重合的故事。
后世治杜诗的学者,往往以张骞无乘槎至天河一事为言。这似乎有点“迂腐”——张骞无乘槎至天河之事,无名无姓的海边之人就有吗?二事当然都是“小说家言”,子虚乌有。诗人哪里会不知道?如果禁止诗人用属于“文学虚构”的“小说家言”来创作,那还不如干脆禁绝“诗”这一文体呢!
“画省”即尚书省,那么“画省香炉”呢?
汉·卫宏《汉官旧仪》卷上曰:“尚书郎宿留台中,官给青缣白绫被或锦被、帷帐、毡褥、通中枕,太官供食,汤官供饼饵果实,下天子一等。给尚书郎伯二人,女侍史二人,皆选端正者,从直。伯送至止车门还。女侍史执香炉烧熏,从入台护衣。”
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卷四一《钟离意传》曰:“药崧者,河内人。天性朴忠。家贫为郎,常独直(按,同‘值’。下不具注)台上。无被,枕杫(按,用祭祀时装食品的有脚木案当枕头),食糟糠。帝每夜入台,辄见崧,问其故,甚嘉之。自此诏太官赐尚书以下朝夕餐,给帷被、皂袍,及侍史二人。”唐·李贤《注》引汉·蔡质《汉官仪》曰:“尚书郎入直台中,官供新青缣白绫被或锦被,昼夜更宿。帷帐、画通中枕、卧旃蓐(按,即‘毡褥’),冬夏随时改易。太官供食,五日一美食,下天子一等。尚书郎伯使一人、女侍史二人,皆选端正者。伯使从至止车门还。女侍史絜被服,执香炉烧熏,从入台中,给使护衣服也。”
唐·虞世南《北堂书钞》卷六〇《设官部》一二《尚书郎总》引汉·蔡质《汉官典职》云:“尚书郎夜直五日于建礼门内,给青缣白绫被,或以锦被,帷帐毡褥。太官供食。”又引汉·应劭《汉官仪》曰:“尚书郎入直台廨中,给女侍史二人,皆选端正,指使从直。女侍史执香炉烧熏以从入台中,给使护衣服。”又卷一三五《仪饰部》六《香炉》引汉·蔡质《汉官典职》曰:“汉尚书郎给端正侍女史二人,洁衣服,执香炉烧熏,从入台中,给使护衣服。”
唐·李林甫《唐六典》卷一《尚书都省》曰:“汉制,尚书郎主作文书起草,更直于建礼门内。台给青缣白绫被,或以锦被,帷帐毡蓐,画通中枕。太官供食物。汤官供饼饵、五熟果食。五日壹美食,下天子一等。给尚书郎指使二人,女侍史二人,皆选端正,执香炉香囊,从入台,护衣服。”
以上诸书所引述,文字或有异同出入,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即尚书郎入台值夜班,有侍女执香炉跟从伺候。香炉的作用,是熏被褥和衣服,使之芬芳、暖和。
“违伏枕”,历来学者多以“伏枕”为卧病义,说杜甫身为“检校工部员外郎”,却因为身在僻远的西南,不能还朝为国家效力,又不便明言,故婉言托之以自己卧病在床。
这在语法上是讲得通的。“违伏枕”,即因“伏枕”而与“画省香炉”相“违”。
但我觉得,在这七个字所给定的弹性范围内,还可以有一种新的解说。
“伏枕”,其字面义就是伏于枕上,即睡觉的意思。当然,在不同的具体语境下,它可以指有心思而失眠,也可以指缠绵于病榻。但那都是引申义了。
“画省”“香炉”“伏枕”这三个语汇,应是一个整体,密不可分。它们共同述说一件事——在尚书省值班夜宿。这里,“夜宿”是个关键词,不能省略掉的。“夜宿”二字何以见出?全凭“伏枕”二字。因此,“伏枕”二字,直取其本义即可。
要之,“画省香炉违伏枕”句,字面义就是一句话:与伏枕于香炉画省之事相违——即未能在尚书省值夜班。至于为什么“未能在尚书省值夜班”,杜甫并没有说。说了,就没有悬念,就没有咀嚼、回味的馀地,就不耐读了。说一半,留一半让读者去想,也许是更聪明的书写策略。
在尚书省值夜班,是尚书省六部二十四司郎中和员外郎,包括“工部员外郎”应尽的职责,它意味着在中央朝廷为国家效力。杜甫满心希望能在中央朝廷为国家效力。如果严武还活着,他的确也有希望跟随严武回朝,在京城,在中央朝廷,在更高的平台上,更好地为国家效力。但是严武死了,他的希望也彻底破灭。朝廷只是看在严武的面子上才给了他一个“检校工部员外郎”的虚衔,京城里想当尚书省郎官的人挤破头,僧多粥少,如果没有强大的靠山,朝廷哪会舍近求远,从万里之外的夔州召一个可有可无的幕职官进京呢?朝廷不召,即便杜甫报国心切,也只能徒唤奈何。
我想回中央朝廷去为国效力。我也有资格在中央朝廷里为国效力。可是朝廷并不在乎我,不给我机会回中央朝廷去为国效力。因此我终究还是未能回到中央朝廷去为国效力。从“画省香炉违伏枕”七字中,我们可以读出诗人“报国无门”的悲愤。
(四)山楼粉堞隐悲笳
此句是说夔州白帝山城楼上悲凉的军号声隐约可闻。与上下文对读,无非是说自己不能回长安夜值于尚书省,只在夔州夜听悲笳,通宵无眠而已。其语意比较显豁,点到为止,就不展开细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