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贵祥:天堂信号3
(2020-05-26 17:47:52) 十
少校率领朱榛和张震峰,在天闻山下追上谭晓琪,已经是半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了。
在泥泞中滑了一跤之后,谭晓琪再也没有起来,半昏迷状态大约持续了十多分钟。少校是在路边发现她的,探探她的鼻息,侧耳听听,然后从旅行包里找出两粒药片,让朱榛把她的嘴巴掰开。谭晓琪在迷迷糊糊中把药片吞下去,然后她就感到她的人中被人掐住了。再然后,她就醒了。
朱榛问少校,她没事吧?
少校说,应该没事,这叫血管抑制性晕厥,劳累忧虑导致,我们部队施工经常遇到这种情况。
张震峰说,怎么办,把她抬回车上?
少校往前一指说,抬上她,往天闻山方向走!
张震峰叫了起来,可是我的车子还在路上,你们说好的,找到女孩就各奔前程,你们说话不算话!
少校说,我再说一遍,紧急状态,必须有所作为!
朱榛说,报告首长,我坚决拥护。谁敢反对,枪毙!
少校看了朱榛一眼,点点头。
朱榛说,不过,我有两个建议,要不要向地方政府抗震救灾指挥部报告我们的行动?
少校说,没有必要,也没有办法向抗震救灾指挥部报告了。灾情就是命令,救人就是任务。
张震峰说,可是,可是……
少校说,老张,你要是不想跟我们走,我们尊重你的选择,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张震峰愣了半晌说,算了,我还是跟你们一起走吧。
朱榛说,你当然得跟我们一起走,离开组织,你能不能走出这座山是个问号。
少校说,少说话,省点力气。
朱榛说,首长……这样吧,我们也算是个小分队了,我们喊你司令吧。司令你到哪里去啊?
少校从远处甩来一句,我在前面探路。
不知道过了多久,谭晓琪再一次回到了天堂。她似乎还躺在那张想象中的神奇的阿拉伯飞毯上,白云在身边款款飘动,星星在耳畔挤眉弄眼,小鸟在身后叽叽喳喳。她睁开了眼睛,你们要把我往哪里抬?
张震峰说,你还好意思问,都是你害的!下这么大的雨,你一个人在荒山野岭里乱跑个鬼啊!
谭晓琪喊了起来,放下我!你们不要管我的事,我要回去救我爸爸,他身边有四百多名学生,你们知道吗?
知道。我们比你更清楚。地震了,整个川西北都地震了,受难的不仅是你的爸爸和你爸爸的学校。我们必须把灾区的情况搞清楚,才能采取行动!
她怔住了,说话的是少校。不远处一个黑影正在向这里移动,近了,一束电筒光落在她的脚下。这时候她影影绰绰看见了那张脸,眉头紧锁,嘴角冷峻,目光深沉。
她突然跳了起来,一把推开企图按住她的花格子,冲少校吼了起来,去你的搞清楚,等你们搞清楚了,人早死了。
少校说,听着,非常时期,要有理智。聽我的命令,往回走!
谭晓琪怔怔地看着少校,突然再次发作,指着少校的鼻子说,人命关天,你少给我摆谱!
少校纹丝不动,喝令张震峰和朱榛,架上她!
张震峰和朱榛面面相觑,朱榛说,走吧,听司令的没错。司令他正在找一条捷径,就是往锦绣镇方向去的。
谭晓琪怀疑她听错了。少校的脸还是一片铁青。她又看了看司机,张震峰支支吾吾说,可能是,少校刚才忙活了半天,就是找路。
谭晓琪的眼眶一下热了,看着少校。
少校微微点头说,现在,我们是一个整体了,我们争取在第一时间赶到锦绣镇。
十一
锦绣中学一片狼藉。教学楼外,一盏风雨中飘摇的马灯下面,四五个男女在奋不顾身地挖掘。一个孩子单独在一块废墟旁边,执拗地搬动石块,小小的双手已经血肉模糊。没有人阻拦他。
这天中午,锦绣镇党委副书记李春波打了一圈电话,把幾个村干部和有关人员召集起来,前往星光村布置灌渠修护。一行人刚刚走到二号闸口,突然感到脚下一阵剧烈的颠簸,就像站在跳动的汽车上,站立不稳,身边的青川河水像开了锅一样,沸腾不止。
李春波情知大事不好,连滚带爬地登上一个高坎,向锦绣镇方向眺望,视野里浓烟滚滚,尘土飞扬。看不见镇政府的大楼,也看不见那些鹤立鸡群的建筑,学校方向更是一片混沌。他掏出手机打电话,书记和镇长的手机都是忙音,打县里州里照样不通。李春波明白了,发生了大地震,所有的通信渠道都被切断了,心里慌得连手机都攥不住了,稳稳神,吆喝身边的几个人围拢,总共有七个人。
李春波说,什么事情都不干了,赶快到学校救人。
这时候大家也都明白发生什么事了,没有二话,跟着李春波蹽腿就跑,快到镇口的时候,李春波发现少了两个人,一个是村干部,一个是农电工。
李春波大怒,对剩下的五个人说,我拿我的脑壳担保,我一定要向县里反映,把他们的饭碗砸了。
另外一个村干部说,李书记,我们也得回家救自己的老婆孩子啊。
李春波说,临阵脱逃,罪加一等。我们的老婆孩子自然有人救,现在跟我去组织全镇的救灾工作,谁擅离职守,将依法惩处。
随后,他直奔学校去了,这就是威慑。大家于是各怀心事地跟了上去。
跑进镇子,李春波的脑袋嗡的一下就大了。整个锦绣镇,像是挨了地毯式轰炸,到处都是飞扬的尘土,房屋倒的倒塌的塌,鸡飞狗跳,惨叫声尖叫声不绝于耳。居民区活着的人已经开始自救,拼命地挖掘废墟。镇口处的青山楼饭店老板大张着两只血手,迎着李春波扑了过来,嘴里高喊李书记,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完整了。
李春波知道他在喊救命,但此时他已经顾不上饭店老板了,他必须尽快赶到锦绣中学,因为那里是人员密集的地方,他要在那里迅速建立起指挥机构。
李春波指挥一名村干部,带着学生到西边的坪坝上安顿,同时开展自救,力所能及地准备粮食和水,随时支持救援工作。
正在忙乱中,余震发生了,大地再一次动摇,山呼海啸,远处的山坡上滚着浓烟,泥石流瀑布一般往下滚落,近处有些摇摇欲坠的楼房终于彻底匍匐在地。
李春波朝身边的人大喊,还愣着干什么?这是余震,不要怕,大家分头行动,把人给我找过来!
按照李春波的布置,这几个活着的人,徒步向四个方向通知,凡是公职人员、民兵、企业职员、医生护士、幸存的高年级学生,立刻到锦绣中学操场集合。
二十分钟后,李春波的身边集合起了一百多个尚且健全的人,组成了三个应急分队。直到这时候,锦绣中学的救援工作才开始走向理性,此时离地震发生已经一小时零六分钟了。
李春波从废墟边上找出一个作业本,撕下一张纸,抽笔略一沉吟,写下:县委、州委、省委、中央:四川省三川县锦绣镇大震,重创,通信交通全断。初步统计,亡三百余,伤一千余,锦绣中学二百余师生埋废墟之下,自救展开,艰难。缺技术、器材、专家、药品及生活用品。落款:锦绣镇党委副书记李春波。
写完之后,李春波把负了轻伤的派出所民警叫了过来,让他驾驶摩托驶向县城,把这封信送出去。
李春波交代任务的时候,又发生了一次余震,紧接着天就暗了下来,而且暗得异乎寻常,大有黑云压城之势。
李春波对民警说,看这样子,可能超过唐山大地震。你送去的是十万火急的鸡毛信,如果走不通到县里的路,就直接到州里,州里走不通,那就到省里,一句话说到底,翻山越岭,钻窟窿打洞,你们也得把这封鸡毛信给我送出去,哪怕只是送到有人的地方。
民警说,李书记你放心,只要活着,我就把信送到。万一我死了,我就没有办法了。
李春波说,胡说,你必须活着,就是死,也得把信送到再死。
民警向李春波咧嘴一笑,跨上摩托车,噗噗踩了几下,摩托车绝尘而去。
直到这时候,李春波才拖着疲惫的身躯,找到一根钢筋,走到废墟上正在探寻的人群当中。
李春波当年也是锦绣中学的学生,是谭恒杰非常器重的品学兼优的学生。那时候他是个穷孩子,在他因为家庭不堪重负而辍学的时候,一个风雨交加的下午,谭恒杰冒雨到珞巴寨去动员他的父母,要李春波继续读书,并承担了李春波的学杂费。十年后,李春波是第一个回到锦绣镇工作的大学生。
谭老师啊谭老师!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这句话你喊了几十年,几十年来你以你自己微薄的力量接济着穷学生,履行着一个教师的善良。如今,你已经是桃李满天下了,你该到收获的时候了。可是你现在在哪里呢?废墟之下,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李春波和几个干部奋力撬起一块水泥板,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
十二
雨时紧时慢,天时明时暗。
谭晓琪的身边有了三个人,重要的是三个人都是男人,更重要的是,三个男人中有一个少校。少校说,既然是去救人,十万火急,尤其不能盲目,一切行动听指挥。
大家没有表示异议。
由少校来负责这次自发而又特殊的行动,似乎是天经地义的。
少校从自己的旅行包里找出一件白衬衣,撕开,让他们每人在胳膊上扎了一个袖标。一口气交代了几条注意事项,然后就带着他们在黑暗中摸索。
少校选择的仍然是山路,好像比原先谭晓琪稀里糊涂踏上的那条路更难走。风雨交加,电闪雷鸣,闪电的时候,能够看见几团醒目的白色,银光闪闪。谭晓琪才恍然明白少校为什么让大家胳膊上箍上白布条了。
走到一块相对平坦的洼地,少校宣布休息一会儿。雨停了,天幕上露出一点亮色,好像是月牙从云层透了一点光线下来。
又饿又累。现在真的饿了,谭晓琪算了一下,已经快十个小时没有进食了。朱榛说,事情来得太突然,怎么就没有想到把车上吃的东西带出来呢。
谭晓琪说,都怪我,把你们拖到这条路上。
朱榛说,怎么怪你啊,地震又不是你发动的。
少校说,能不说话的时候,尽量不要说话,保存体力。
短暂的休息之后,继续前行。路越来越难走,基本上没有路。几个人的手和腿都是血淋淋的。在进入灌木林之前,少校停下来,要求大家扎绑腿。
少校说,大家听着,翻过这个山,就该往下走了。上山容易下山难,危险路段,一个一个地下,前面一个站稳了,后面的再下。下的时候,四肢不要同时用上。大家看我。
少校说着,选了一块陡峭的山石,把身体附上去,用两只手抓稳,做三固定一移动示范,做完了问大家,明白了没有?
谭晓琪说,明白了。朱榛愣了愣也说,明白了。只有张震峰没有做声,好像有点茫然。少校说,老张你清楚了没有?
张震峰好像打了一个寒噤,回过神来,赶紧说,清楚了。
十三
搞不清楚是白天还是黑夜,估计应该入夜了。有一阵子,在洞穴里还能听见头顶上有隐隐约约的声音,谭恒杰告诉同学们,这是解放军叔叔在营救他们。说这话的时候,谭恒杰看见孩子们迟钝的眼睛里慢慢闪过一丝亮光,这使他心里又是一阵疼痛。
洞穴越来越小了,已经到了人挤人的地步,他和四个学生只能坐着,怀里还抱着全英赛的一条伤腿。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把手机掏出来,高度近视的眼睛贴上去,一片模糊。眼镜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瞅了半天,上面白茫茫的,啥也看不见。
孩子们终于睡着了,没睡着的也闭着眼睛。白天谭恒杰看不清楚孩子们的脸,一个个全是黑乎乎的,上面满是灰尘和汗渍。夜里他反而能够看清楚了。金桦果戴着一副小眼镜,有点少年老成的味道。他是初三年级的物理课代表。小家伙瘦瘦的,物理成绩好,语文底子也好,在同学里算是个领袖人物。全英赛来自羌寨,高鼻梁凹眼眶,乍一看像个混血儿。陶陶是本校老师林嘉平的孩子,小时候谭恒杰还抱过她,长得像个洋娃娃,有点娇生惯养。但是这一次,她只号了五六声,就老老实实坐在同学们身边。还有那个小马羚,她是稀里糊涂被谭恒杰推进楼梯下面这个旮旯里的,在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是缩在谭恒杰的怀里,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兔子。
谭恒杰问,孩子们,你们在想什么?
陶陶说,我饿。
全英赛说,老师,我的腿会不会烂掉?
马羚终于说话了,老师,我们会不会死?
谭恒杰说,孩子们,坚持,饥饿不要紧,饥饿不会让我们送命。天一亮,老师就想办法把我们的消息传出去,让外面知道这里还有活人,知道我们还活着。这是最重要的。金桦果,你在想什么?
金桦果说,老师,我想肯定还有很多老师和同学跟我们一样被埋在废墟里,我想早一点出去救他们。
谭恒杰说,好孩子,老师的愿望和你是一样的,手机一点信号也没有了,里外都联系不上。
金桦果说,老师,我有一个办法。如果我能出去,我就能把情况报告给外面的人。
谭恒杰说,说出来给老师听听。
金桦果说,老师你注意过没有,锦绣镇上有几十户人家用的是卫星电视,安的有大锅,那叫什么,是不是雷达?
谭恒杰说,那叫信号接收器。
金桦果说,老师,信号接收器是无线的吧,它的线路不会因为地震中断。我们假设,哪怕只有一个信号接收器没有被破坏,哪怕只有一个电话机没有被破坏,我们就有可能把电话打出去。
谭恒杰本来是斜躺着的,听了这话,他想直起腰来,没想到脑袋刚往上仰了一下,便撞在水泥板上,伸手一摸,黏乎乎的,想必是被断茬戳伤了。谭恒杰说,金桦果,你说得有道理,可是,电视天线是单向接收,同时也传不出音频信号。再有,就算能够传递信号,可是哪有电呢?
金桦果说,让我想想,应该有办法的。
谭恒杰此刻百感交集,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光芒四射的灵感,与其在这束手无策地等死,那么,何不借这个课题让孩子们的大脑运转起来,把恐惧和悲痛转移开来?
谭恒杰说,孩子们,刚才金桦果同学说的重组电视信号接收器和电话机的设想,大家开动脑筋,想想怎么解决电的问题,怎么解决单向接收变双向接收的问题……同学们也被谭恒杰的话语感染了,有一阵工夫,他们真的感觉已经脱离了危险,已经进入到忘我的状态,真的开始发明创造了,就像在课堂上。沉寂了片刻,陶陶说,老师,我有办法了,电的问题好解决,用发电机。
谭恒杰说,没有发电机呢?
金桦果说,镇上有几家人房顶上安着太阳能熱水器,只要有一家是好的,就可以用来发电,安上变压器,供一部电视接收系统用电应该没有问题。
全英赛动了动身体说,老师,只要我们这里出现了电视信号,有了电磁波活动,也许外界就能知道我们的情况。
陶陶说,我们要是能够出去,就到山顶上放火,让远处的人们,让飞机上的解放军叔叔看见我们的烽火。
金桦果说,也可以改装收音机,组装电台……
陶陶说,还有风筝……
孩子们活跃起来,虽然大家都被挤压成团,但是思维却冲破了黑暗沉闷的洞穴,像五彩缤纷的长虹,在遥远的天穹下染出一条瑰丽的弧线。
谭恒杰听着孩子们七嘴八舌的讨论,泪流满面,他在心里说,孩子们,想吧,尽情地展开你们想象的翅膀,合理的,不合理的,科学的,不科学的,可行的,不可行的,没有关系,只要你们的想象还活着,我们就永远不会失去希望……十四
谭恒杰和同学们在洞穴里展开想象的时候,在一百公里以外的抗震救灾指挥部里,围绕通信和交通,也在展开一场激烈的战斗。军队的第一批直升机已经于昨晚到达都江堰,但是由于雷电交加,能见度差到了极点,加上锦绣镇周边高山林立,峡谷陡峭,直升机无法通航,伞兵找不到降落地点。指挥部连夜派出的大型修路开路的设备,有一半被堵在泥石流冲毁的路段上。三支携带电台的地面小分队正在崇山峻岭中艰难行进,其中两支无功而返。指挥部给唯一一支进入到天闻山北麓的小分队下了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发扬连续作战精神,继续向锦绣镇靠拢,以最快速度在锦绣镇建立通信网络,待天明时为机降和空投导航。
指挥部同样不知道,在那支小分队的前面,还有一支由谭晓琪引发的民间小分队。路上谭晓琪说,少校他是怎么知道这里有路的呢,莫非他是当地人?
朱榛说,我也不知道,听口音是都江堰人,也许他来过这里。
少校在前面吼,少废话,集中精力,看路!
天亮之前,四人民间小分队终于赶到了剑阁峰西侧,他们将从这里攀援下山。据说,当年三国大战的时候,魏将邓艾就是从这里率部跨越了天堑,成功地攻破了成都的防线。不过,那次用油毡裹身滚落下山的军卒死伤过半。
少校让大家停下,简要说明下一步行动的关键性和危险性,然后用布条和皮带结成一根硕粗的绳索。少校让大家拦腰把这条绳索捆好,打了一个结,然后交代说,我在前面走,朱榛你殿后。每往前走一步,你至少得抓住一棵树,记住,大树。
朱榛说,我记住了。
少校说,现在我们下山。下面是汶北河滚水坝,是一个重要的水力闸管站,幸运的话,我们会找到一部卫星电话,那就解决大问题了。
少校话音刚落,脚下的大地又颤抖起来,少校大喊一声,余震了,大家跟我来!
大家赶紧跟着少校跑,三秒钟后,少校带着他们钻进了一块鹰嘴石下。没过多久,就看见刚才走过的那一段路飞沙走石,巨大的石块隆隆滚下。
余震过后,少校直起腰,往下面看了看说,调整队形。下山的时候,不能成纵队,免得一条线往下掉。横着走,一层一层地往下走。大家不要怕,每一步都要听我的命令。
感觉中,这不是走,这是爬。四个人连成一条弧线,时而弯曲,时而拉直,像壁虎那样紧紧地贴在山坡上,一寸一寸地往下滑行。中间朱榛往下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顿时天旋地转,再也没有勇气睁眼了。下面是万丈悬崖,一旦成为自由落体,必将粉身碎骨。
少校喝道,不要乱动,不要乱看!听我的命令,第一小组往下滑!第二小组抓住树根!
大约经历了三十分钟的惊魂搏斗,小分队最终滑到了山根,此时朱榛的脸上已是血肉模糊,有石块划伤的,有荆棘刺破的。谭晓琪的胳膊肘和膝盖都已磨烂了。顾不上休整,少校伸手一指说,大家请看,前面就是汶北河滚水坝。
几个人举目望去,前方果然有一座大坝横贯东西。晨曦中,大坝两边的建筑依旧,好像沒有受到太大的破坏。
少校说,第一,我们要去看看那里有没有受灾。第二,有大坝的地方,可能备有应急海事卫星电话。第三,最好能找到一艘汽艇。从这里到锦绣镇的修光村,有十多公里可以水上行驶。
谭晓琪愣住了,她没有想到少校对这一带的路线这么熟悉。谭晓琪说,军官同志,你是这里的人吗?
少校说,我叫季松乔,是都江堰人,在一次演习中研究过这一带的地形。
下了剑阁峰,步履就轻松多了。还没有走到滚水坝,朱榛突然尖叫起来,看,那是什么?
几个人停住步子,定睛看去,河面漂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张震峰说,是尸体。
少校说,走,捞上来。
尸体穿着警服。张震峰说,这是谁呢,这个时候还下河?
谭晓琪大着胆子,凑上去一看,不禁失声尖叫。
少校二话不说,把尸体移到一块平坦的地方,动手翻寻,没费太大的力气,就从尸体的上衣兜里找出一个塑料纸包裹了好几层的密封玻璃瓶子,瓶子里面有一封信,记录着锦绣镇受灾的情况和急需救援的内容。
少校说,锦绣镇派出去报告险情的同志牺牲了。看来情形非常严重,锦绣镇至今还没有同外界取得联系。
谭晓琪看着牺牲了的民警,悲从中来,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少校铁青着脸说,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我们要行动,要快速行动!
几个人从山根搬来一些石头,为民警临时设置了个掩埋点,默哀之后,就向汶北河滚水坝方向进发。走了几步,朱榛跟上少校说,司令,不管是到闸管站还是到锦绣镇,我们都不能说我们是志愿者。
少校停住步子问,为什么?
朱榛说,倘若他们知道我们是志愿者,分配我们干这干那,就麻烦了。我们必须把指挥权控制在自己手里,具体说,就是控制在你的手里。
少校仰起脑袋想了想说,啊,看不出你还真的有些战术思想呢。怎么控制啊?
朱榛说,从现在开始,我们对外号称,中国人民解放军抗震救灾指挥部先遣分队。你就是先遣分队司令。
少校说,啊,你还懂这个,当过兵吗?
朱榛说,没有当过,但是看过电影。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参谋长。
少校这回真的咧嘴笑了,想了想说,好吧,算是个便衣参谋长,反正非编制。
大约走了二十分钟,就到达了汶北河闸管站的外围。大坝倒是没有被撕裂,但两边的办公区和生活区损失惨重,三十几个工作人员伤亡大半,活着的人自救搞了一夜,挖出一堆尸体和伤员。正忙着,见一名解放军带着几个人过来,又惊又喜。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说,解放军同志,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们盼来了。还没等到少校解释,这位领导就挥臂高呼,同志们,解放军的先头部队来了,我们有救了!
人群里顿时一阵嘘唏,猝不及防,一个妇女就跪在少校的面前,眼泪鼻涕抹了少校一身,妇女号啕着说,解放军首长,快救救我丈夫吧,他在废墟里已经十几个小时了,他还活着啊!
朱榛悄悄对谭晓琪说,情况不好啊,你得赶快把司令弄走,我们要是被纠缠在这里,那就完了。
谭晓琪此刻的心情也很复杂,没有回应朱榛的话,她在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万一少校真的决定留下来,她不能阻拦他。但她不会留下,她必须赶到锦绣镇。
少校一边劝慰大嫂,一边问那个领导模样的人,你们这里有没有卫星电话?
领导说,有一部,但是在昨天地震的时候被埋住了,大锅都砸瘪了,守机员也遇难了。
少校说,为什么不把电话挖出来?
领导说,挖出来也没有用啊,我们首先当然得救人。
少校说,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抗震救灾指挥部先遣分队队长,在救援主力尚未到达之前,这里由我全权指挥。现在,所有的人员集中力量挖掘卫星电话。只有把电话挖出来,才有可能救出更多的人。
闸管站的领导说,可是电话已经被埋了,就是挖出来恐怕也不能用了。
少校说,你恐怕不太了解海事卫星电话,你会使用吗?
闸管站领导尴尬地说,我是刚刚从分局党办调来的副站长,过于技术性的问题不太懂得。
少校说,这种电话就是为防灾设计的,外壳十分坚固,结构紧凑,通常不会为外力损伤。
问清楚卫星电话被埋的位置,少校拎起一根钢筋,率先向那个方向走了过去。没走两步,原先那个妇女就扑过去,扯住少校的裤腿又哭又骂,什么解放军啊,见死不救,为什么不救活人要去挖电话啊?
少校说,大嫂你冷静点,你们昨天挖了一夜也没有救出几个活人,当务之急是要向外界报告情况,争取专业救援队。
那大嫂愣住了,突然松手,蹲在地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号啕。
少校这时候看见了谭晓琪,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足足有三秒钟,然后说,这里离锦绣镇还有不到二十华里的路程。朱榛,你陪着大学生沿河岸,先行一步到锦绣镇,我很快就会赶到那里。
谭晓琪此时愁肠寸断,她认定了,跟着少校就是胜利,跟着少校,她的父亲就会有救。她甚至认定少校就是上帝给她派来的保护神。然而,节外生枝,少校不可能马上离开这里。她理解少校,换上她,她也会这么做。可是,剩下来的问题是,她怎么办?她是为了营救父亲回来的,面对同样需要营救的人,她是狠心离去,还是跟少校并肩战斗?
少校说,你不要动摇,在这里,你起不到大的作用。天已经大亮,你们以最快速度赶到锦绣镇,告诉那里的干部和群众,不要慌乱,不要盲目挖掘。要他们在两个小时之内,探明幸存者所在的位置,转移伤员,同时准备接应空降和机降。你告诉他们,三个小时之内,救援人员和解放军一定会到达。
谭晓琪的眼泪刷的一下涌出了眼眶,泪眼婆娑地看着少校说,你能肯定?
少校说,能,我能肯定。
谭晓琪迟疑了一下说,那,我们就走了?
朱榛说,谭晓琪,我陪着你,请你相信我。我在这一夜,已经变成一个英雄了。
少校說,事不宜迟,分头行动。然后又对闸管站的领导说,他们是到震中报信的,请你至少派一个熟悉路线的人带领他们前往锦绣镇。
副站长还在犹豫,人群里有个戴安全帽的中年人说,解放军同志,我给他们带路。
谭晓琪看了看周围,又看了看少校说,首长,我听你的。即便你不能赶到锦绣镇,我也感谢你,锦绣的人民也感谢你们。说完,谭晓琪挥手甩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对朱榛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