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贵祥:天堂信号5
(2020-05-26 17:55:35) 十八
谭恒杰听见了,这次是真真切切地听见了,他听见就在不远的地方,似山唿海啸,似有千军万马潮水般涌动,似有几万只马蹄在草原上掀起惊涛骇浪。就在刚才,就在他的左上方,有人在掀水泥板,有人在撬石块。电气切割的声音像海洋上的风暴,一阵一阵地鼓荡着他的耳膜。他问,孩子们,你们听见声音了吗?
孩子们的兔子耳朵再一次竖了起来。金桦果说,老师,我听见了,好像有人在喊叫。
全英赛说,不,我听见了飞机的声音。
陶陶说,我什么也没有听见,我的耳朵可能聋了。
马羚说,老师,我听见狗叫了。
谭恒杰说,大家都不要说话了,再听听。
再听,似乎整个世界都在轰鸣,又似乎整个世界都在沉寂。谭恒杰说,孩子们,最后的时刻到了,老师顶住这块板子,你们跟我喊,喊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一二三,喊!
我——在——这——里——
四副稚嫩的嗓子一起喊了起来。小小的洞穴像是爆炸了一颗原子弹。可是,在他们听来震耳欲聋的声音,传出去的仅仅是一声呻吟。
头顶上那块水泥板已经开始晃动,灰沙和碎石不断地滚下来。谭恒杰使出全身力气顶着,他的脸已经变得黑紫。谭恒杰憋着气问,孩子们,听见回应了没有?
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句话也不说。谭恒杰说,孩子们,我们的声音太小了,太微弱了。金桦果,你身上有钢笔没有?
金桦果说,好像有一支,不知道丢了没有,我找找。
从天亮开始,又经过了一场余震,余震过后,头顶上好像始终就没有消停过,顶上的动荡造成不断的塌方,使洞穴里的空间越来越小,空气也越来越稀薄。谭恒杰分析,这一点点空气,可能是从无数个缝隙里,拐了无数道弯才渗进来的。他们的喊声,就像细水流沙,转眼之间就被层层重叠的废墟吸收了。也许这是最后的一搏了,不是成功,就是失败。他要行动!
金桦果摸索了半天,手停在他和陶陶紧紧拥挤的腰间,陶陶惊喜地说,老师,金桦果找到钢笔了。
谭恒杰说,是吗?那好,你把笔帽拧下来,我告诉你怎么做。
谭恒杰的双手是不能动的,黑暗中他口述,让金桦果操作。金桦果试着找到一块碎石板,捏着笔帽在碎石板上磨呀磨,磨一阵子,谭恒杰就让他含在嘴里吹。金桦果终于明白了,不用老师传授了,他已经知道老师要他做什么了。半个小时以后,金桦果用笔帽磨出了一只口哨。
已经到中午了,救援队又先后从废墟里找到了几处生命迹象,营救出十一个学生,几乎无一例外,凡是有学生的地方,都有老师。还是无一例外,学生们多数活下来了,而老师则无一幸免地殉难了,就像事前做过约定。
那些老师谭晓琪认识,他们在最后的时刻,就像雄鹰一样,张开他们的翅膀,护佑着孩子们,在他们的羽翼下,学生们多数安然无恙。
谭晓琪在突然间产生了一丝恐惧,她的心在一瞬间坠落到无边黑暗的深渊里。她想到了一种结果,那是她最希望看到的结果——她的父亲谭恒杰还活着,在一场重大的浩劫中大难不死,在不久的将来,笑吟吟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如梦似幻之间,她看见一个学生家长,指着她父亲的鼻子问,谭校长,在老师们以自己的生命保护学生的时候,你在哪里?她看见父亲脸色苍白,支支吾吾地说,我逃生了,因为我爱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已经失去了母亲,她不能再失去父亲。这时候她看见成千上万的学生家长,蓬头垢面,披头散发,步履艰难,一步步地逼过来,一口唾沫向她的父亲飞来,又是一口,紧接着,唾沫横飞,海洋一般,她的父亲在这海洋一般的唾沫中挥舞着双手逐渐下沉,最终无影无踪……睁开眼睛的时候,谭晓琪看见了几名军人。
少校季松乔对中校说,这幢楼是根基塌了,房间多数是歪斜的而不是全部倒塌,说明里面有空间。凡是有学生的地方,都有老师,凡是有老师的地方,学生们多数都是幸存的。现在我们已经找到了十二个遇难的老师,同时也找到了二十六个活着的学生。这就是概率。根据李书记介绍的情况,锦绣中学至少还有二十个老师在废墟里面,我们有理由相信,至少还有三十个学生存活。向指挥部报告,请求空降专业救援队伍,最大程度地援救学生。
中校说,我完全同意你的分析。
半个小时后,直升机又运来了一批救援人员和物资。少校指挥幸存的群众抬着伤员运向直升机。几十个灾区幸存者一窝蜂地向直升机涌去。李春波举着洋铁皮喇叭在高喊,让伤员先上,公职人员和民兵留下来继续救援……直升机离去之后,锦绣中学的废墟上出现了短暂的寂静。谭晓琪发现她的后背已经湿透。她回忆起刚才做的那个噩梦,竟然笑了,她对自己说,不可能,这个学校的老师多数都是父亲的学生,父亲绝不会贪生怕死,绝不会只顾自己的生命和自己的女儿而当逃兵。那么,父亲他在哪里呢?那么多老师都殉难了,作为一校之长,父亲难道只有献身这一条路?如此说来,她的父亲已经不可能生还了……盼望,希望,失望,绝望,就在这短短的十几分钟内,谭晓琪走过了漫长的心灵路程。她终于开始麻木了,她的目光投向悬挂在中天的太阳,眼前一片漆黑。
一声尖锐的哨音像是从天穹下面的某个角落拔地而起,一声,两声,从阳光下穿过,刺进她的耳膜。她疑惑自己听错了,侧耳再听,她听清楚了,是哨音,凄厉,尖锐,雄壮——哨音并不强烈,却是那样清晰。她举目看了看身边的少校和李春波,他们都和她一样,神情专注,表情凝重,他们的耳朵也像兔子的耳朵一样竖了起来。
突然,少校站了起来,叫过来几个战士,简短吩咐了几句,然后大手一挥,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向废墟走去。几个手持仪器的官兵紧随其后。
她不再多想,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她看见战士们手中的探测仪像游龙一样在废墟上弯来绕去,突然,所有的仪器都对准了一个方向。
少校大喊,快来人,又发现了活人!
救援队终于又打开了一个洞穴,不,那不是洞穴,那是天堂。她终于看见了父亲的身影。父亲的形象让她瞠目结舌,他像一张弯弓,双手举过头顶,呈F形抵在对面的一个墙角上,竭力地庇护着身下的孩子。
爸爸!她失声叫了起来,她看见父亲好像朝她缓慢地转过头来,艰难地向她笑了笑。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儿晕了过去。恍然如梦,似梦非梦,父亲他真的还活着,而且他是以那样的姿势活着。她的心一阵绞痛,为着自己不久前心头的某一个闪念。
里面的情况很严峻,大家不要动,听我指挥。少校在喊。
少校指派一名身材瘦小的战士,试图钻进洞穴,但是这个战士像泥鳅一样钻了半截之后,又退了出来,里面的空间根本容不下一个人了,人摞着人,最下面的全英赛已经没有声息了。
少校挥挥手,让人找来几根钢筋,从洞口处一点一点地向里传送,企图支撑住倾斜的水泥板,减轻谭恒杰的压力。经过一番努力,有两根钢筋起了作用。
少校说,不行,还得加强,防止起重的时候歪斜。
于是又增加了两根钢筋。
少校说,谭校长,再坚持一下,我们马上起吊上面的断墙。
谭恒杰没有回答,只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没有起重机,只有一臺推土机。推是肯定不行的,少校又指挥战士们把操场上的篮球板卸下来,用缆绳捆绑在推土机的挖斗上,依靠人力挪动最上面的一块断墙。这一招很快奏效了,随着最大一块断墙被起吊起来,谭晓琪紧揪着的心骤然松弛了一下,她似乎看见压在她父亲头顶上的那座大山唿哧一声往上蹿了一截。父亲的腰杆似乎在瞬间挺直了一些。
救援在继续。少校指挥起吊第二块水泥板,眼看就要成功了,突然,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了,脚下一阵颤抖。余震发生了。第二块水泥板从权作起吊框的篮球架上滑落下来,重新砸在废墟上。
尘埃落定之后,洞口不见了。
谭晓琪愣愣地看着那里,大喊,不,不,不能这样。爸爸,爸爸,你在哪里!
少校说,你冷静点,不要叫嚷。探测仪!
一个士兵手持探测仪凑了上去,像工兵探雷那样在原先的洞口处扫描。扫了一会儿说,里面没有动静。
李春波说,凶多吉少。怎么办,还是挖吧。
少校说,不知道里面的情况,不知道重心在哪里,不能轻举妄动。我们必须要找到突破口,最好打通洞里的通风口。可是从哪里下手呢?一向胸有成竹的少校显然也遇到了难题。
突然,谭晓琪又战栗起来,她的大腿外侧又感到了一丝酥痒。这个时候,这个地方,是谁在给她发短信?天哪,是父亲,父亲在废墟里,在死亡的边缘线上,在离她近在咫尺的地方,给她发来短信:东南,交接处,碗口大。
谭晓琪明白了,这是通信部门已经架设信号载波和中转系统,它们开始发挥作用了。也许,还有更多的信号会从废墟里发射出来,报告生命的信息。
谭晓琪竭力控制激动,把手机送到少校的眼前。少校说,天哪,谭校长告诉我们突破口在哪里了。第一小组,按我规定的范围操作!
说完,少校带着三个战士,绕到废墟的东南角,小心翼翼地清除表面的泥土,渐渐地看见了纵横交错的水泥板之间,果然有一块三角形的空隙。
接下来的任务仍然是艰巨的,刚刚发生的余震,使原先犬牙交错的水泥板块之间改变了平衡,最糟糕的是,其中的一块一侧翘起。少校分析是折断了,而断掉的那块很有可能已经对废墟里的人员造成伤害。
第三批增援直升机终于运来了一辆小型起重机,然而此时起重机已经不敢贸然使用了。少校最后决定采取人海战术,就是靠双手,从外围一圈一圈地清理,再从上一层一层地清理。清到水泥板,顺藤摸瓜,一块一块地切割。
谭晓琪不再悲伤,不再焦灼,她像一个普通的志愿者一样,默默听从少校的指挥,无语地搬砖运石。
这是一支井然有序高度默契的接力队伍,鲜血洒落在废墟里,转眼之间就渗进土里。谭晓琪发现,少校的手已不再是手,那已然成了布满血污的机械。还有李春波,还有朱榛、张震峰、黄高建、孙德法……一块张牙舞爪的断石传过来,她没有接住,一个趔趄摔倒了,膝盖处被戳出了一寸长的口子,手机从衣兜里飞出,顿时成为两瓣。她一声不吭,正要接着干,朱榛过来了,阴沉着脸,把她拖了下去,叫过一个卫生兵给她包扎。包扎完了,她又重新回到接力队伍。
三个小时过去了,一度被尘封的洞穴重见天日。一缕阳光射进洞里,里面悄无声息。
最后的攻坚开始了,少校指挥救援人员用七根钢缆吊起水泥板的一角,然后,他第一个钻进洞里。但他只钻进半截身体,他看见了那个虽然成了一张弯弓但仍然顶天立地的身躯,一截锐利的断裂石板几乎将这身躯切成两段。就在这身躯下面,是像蚯蚓一样挤成一团的四个孩子。
少校向那身躯注目片刻,就转移了目光。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地方,可以插进去一条腿,他的身躯几乎把洞口全部挡住了,外面的人只能看见他的腰板,腰板在扭动。在很长时间之后,腰板转了过来,少校艰难地拖出了最上面的金桦果,他的另一条腿终于可以跨进去了。十分钟后,少校送出了陶陶。这时候里面的空间大了一点,谭晓琪跪在洞口的外面,她看见了她的父亲,父亲却没有看见她,父亲泡在血泊里,父亲的脸上好像落了一丝阳光,父亲的双眼闭着,父亲的双手仍然在支撑着对面的水泥板。
谭晓琪泪眼迷蒙,轻轻地喊了一声,爸爸。
谭恒杰没有回答。
朱榛在身后拉了她一把,朱榛说,坚持,我们再坚持一下,一切都会好的。
她不再说话,就那么僵硬地看着天,等待。
就在少校拖着马羚,马羚的脑袋已经露出洞口的时候,人们听到了一声巨响,洞口被封死了。
补记
救援工作又持续了十几个小时,马羚和全英赛最终被救了出来。当活着的生命重见天日之后,洞穴已经被清理出来了,少校在东,谭恒杰在西,两个男人的胳膊紧紧地交织在一起,在最后的时光,这两个男人又组合了一道血肉屏障。
四十八个小时以后,锦绣镇幸存的群众悉数转移到邻近的银杏镇,接受生理和心理治疗。由于连降暴雨,锦绣镇上游已形成三处堰塞湖。指挥部决定将锦绣镇作为分洪区,也许在不久的将来,这里就是一片汪洋。
谭晓琪长久伫立在锦绣东南方向的剑阁山坡上,凝望着那片生她养她的土地,那里储存着她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的梦想,那里安息着她的父亲和少校。
两个人悄悄地走到她身边。
朱榛递给她一部手机,那是他自己的。朱榛说,给家里打个电话吧。
她没有做声,默默地接过朱榛的手机,再掏出自己那摔成两瓣的手机,取出手机卡换到朱榛的手机里。
她想,她该给谁打电话呢?也许应该给谢师傅打个电话,可是,自从那个寒假之后,就再也没有谢师傅的消息了。有一次在电话里问起,父亲跟她说,谢师傅到南方打工去了。想到这里,她的心一阵酸楚。也许接下来应该给少校的亲属打个电话,告诉他们,少校是好样的,少校永垂不朽。
可是,她没有勇气打,也不知道往哪里打。
就在这时,手机清脆地响了两声,哒哒。
她的眼睛顿时睁大了,她看到屏幕上一行字:孩子,爸爸看见你了,爸爸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看爸爸。
她没有惊骇。她很快就明白了,这是父亲在最后的时刻给她发的信息。她看了看时间,应该是在父亲遇难之前,最后一次余震之后,救援队架设通信设备的时候。这么说,她在返乡的途中无数次给父亲发的短信,父亲一定都收到了。父亲一定是收到她的短信,确认空中有了信号才给她发的这条短信。那时候父亲可能已经被那块石板击中了,父亲是在用最后的力气给她发短信啊。
哒哒,手机又响了两声:孩子,爸爸尽力了。永别了我的女儿!
谭晓琪的泪水夺眶而出,汹涌澎湃。
张震峰走上前说,小谭,这是少校的手机,是不是你先保管着?
她接过张震峰递来的手机。她说,给他的家里打个电话,这上面应该有他家人的号码。
她打开了手机,然后翻动通讯录的页码。突然,她又听到了清脆的两声:哒哒。
她打开了第一条信息:松乔,你在哪里?地震了,你是不是被堵在路上了?孩子和我惦记着你。
第二条信息:松乔,知道你当了志愿者,我们感到欣慰。家里你放心,我们都已经安全转移了。
第三条信息:季松乔同志,你在哪里,我是陈副司令员的秘书,首长请你回话。
第四条信息:季松乔同志,为什么不回话?现转发紧急通知,根据军区首长提议,军党委动议,拟取消你转业的计划,并要求你立即返回本部,暂以代理团长的身份指挥所部抗震救灾工作。
她看了看这条信息到达的时间,是前天中午十二点十分,在少校牺牲后的半个小时。
最后一条信息:爸爸,我想你,我不要红靴子了,我只想早点见到爸爸。后天就是我四岁生日了,你能回来吗?
谭晓琪站起身来,向锦绣中学的方向投去深情的一瞥,半晌无语。
朱榛说,哭吧,哭吧,痛痛快快地哭。哭够了,我们还上路,去当志愿者。
谭晓琪拎起了她的包,凄然一笑说,现在就走吧,我们没有时间哭泣,少校在看着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