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贵祥:天堂信号2
(2020-05-26 17:44:19) 五
谭恒杰经历过地震,但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地震。他也曾经担心过地震,并对这幢教学楼的质量忧心忡忡,他甚至已经在心里盘算过,等今年高考结束,如果还能保持全县升学率第一的成绩,他就要向县教育局打报告,加固这幢教学楼。去年山洪暴发的时候,他曾指令四楼以上的班级在操场上课,结果被县里批评了一顿,说他危言耸听,搞得人心惶惶,差点儿把他的校长职务给撸了。
前几天他还在琢磨,等今年高考结束,如果县里再不拨款加固教学楼,他要么辞职,要么就带着师生到县政府门口请愿。
可是,这一切都是后话了。
第一波地震出现后,谭恒杰首先冲上教学楼,喝令师生放下手中的一切东西,立即疏散。他把几个钻在桌子下面的学生扯了出来,推到门外,并要求老师们做同样的事情。
他是在三层楼的拐弯处负伤的,当时他正指挥拥挤的学生疏散,防止被踩压,尤其要防止学生冲破栏杆造成跌伤。
半分钟后,学生已经疏散了大半。这时候他才开始寻找藏身之地,他选择了三楼的拐弯处,那里有三面墙壁。而一旦整个楼房坍塌,千钧一发之际,他会纵身一跃,扑到楼梯下,至于以后再发生什么,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他非常清楚,他必须是这个教学楼里最后一个撤离的人,否则就是生不如死,否则他就不配当这个校长。在那一瞬间,他甚至还有过一丝后悔,在去年接受处分的时候,他没有趁热打铁索性把校长的职务给辞了,如果他不是校长了,那么救人救到这个时候,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撤离,而不必等到最后。
当然,这只是一个稍纵即逝的念头,他很快就为这个念头感到羞耻了。即便他不当校长了,他也还是一名教师,学为人师,行为人范,这是对教师的基本要求。何况,倘若他纵身逃生,那些孩子怎么办?他无法面对他们的家长,他的灵魂将永远不得安宁,那不是生不如死又是什么?
在最后一批学生从五楼滚下来之前,四楼的阳台开始倾斜,一块水泥板准确地砸在谭恒杰的肩上,他被砸趴下了。仰起头来他看见教导主任覃千秋、语文老师张洛亚和数学老师吴宗弘,每个人怀抱手推,带着七八个失魂落魄连路都走不动的学生,跌跌撞撞滚了下来。后面还有女教师林嘉平,眼镜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正拽着两个学生往下摸索。
谭恒杰高声问了一句,上面还有人没有?
林嘉平说,应该没有了,我喊了两遍。
谭恒杰说,好,不要慌张,快速通过,我在最后。
谭恒杰这句话很起作用,学生们看着重新站起来的谭恒杰,心里稳定了不少,又有三个学生顺利地下到一楼,连滚带爬地脱离了险境。突然,谭恒杰看见已经倾斜的楼上好像还跳动着一团红色,一个女孩子的两只胳膊像一根弯曲的扁担,一头挂着一个更小的孩子。他刚要呼喊,突然重重地摔倒了。
天上响起了巨大的雷鸣,脚下的楼板在跳动,像是茫茫大海中的一叶轻舟,在漂浮中移动。紧接着,天塌下来了,这个金玉其外的教学大楼终于匍匐在地。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也许是三分钟,也许是半个世纪,谭恒杰苏醒了。真实的时间还不到十秒,谭恒杰发现自己还活着。他试着活动了一下身子,看到有一丝光亮,凭借这丝光亮,他看见了身下的几个孩子,他们像麻雀一样蜷缩在他的怀里。他明白了,他们躲过了这天大的一劫。谭恒杰定了定神问,孩子们,知道发生什么了吗?
半天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哭泣。过了好大一会儿,初三(2)班的金桦果说,知道,地震了,我们被埋住了。
谭恒杰一手撑着垮下来的天花板,挤出一丝笑容说,孩子,我们没有被埋,我们还活着。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们。金桦果,你把我的手机掏出来,我要给外面打电话。
金桦果的手不抖了,看了看几个小伙伴仍然惊恐的眼睛,突然来了勇气,动了动身子,在谭恒杰那血迹斑斑的裤兜里摸索了一阵,把手机交给了校长。
谭恒杰单手操作,似乎此时他的手指异常灵便,他拨了县教育局局长的号码,拨了锦绣镇镇长的号码,最后拨了女儿的号码,但是都没有拨通。他明白这是因为地震信号中断了。但是接着他又重新糊涂起来了,他要给女儿发短信——既然没有信号,短信又怎么能发得出去呢?谭恒杰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就是要发。他刚刚书写了两个字——我在,头上又开始抖动,脚下又开始摇晃,大震后的第一轮余震来了。容不得多想,他当机立断按下了发送键,没过多久,他就惊喜地发现,手机屏幕上出现了反馈“已发送”。谭恒杰顿时泪流满面,喃喃地说,苍天有眼,天无绝人之路啊!我们有救了!
六
谭晓琪突然感到肩膀一阵剧痛,这种痛感是前所未有的,是猝不及防的,是爆发性的。
她的动静引起了邻座的注意。邻座还是直挺着腰板,脑袋向右偏了四十五度,略微收了点下巴问,不舒服吗?
谭晓琪抱歉地微笑了一下说,没关系,可能是有点抽筋。
男人的目光在谭晓琪的前方某处停留,片刻又收回。
疼痛过去之后,谭晓琪的心境更加糟糕。她隐隐约约觉得,这疼痛有一种昭示的意味。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一定是——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现在情况已经明朗了,这次地震强度巨大,大到什么程度,还有待权威机构认定发布。长途汽车成了一个乱哄哄的论坛。这辆车是开往都江堰的,除了谭晓琪,车上还有另外几个三川人。
三川的通信完全中断了,据迎面过来的车辆司机说,三川发生了大地震,交通也断了,沿途全是塌方,根本无路可走。多数车辆都是因为进不去,又掉头回来的。
果然,两个小时后,车子开到离都江堰还有十几公里的地方,就寸步难行了,被警察指挥到路边停靠。乘客心急如焚,司机一筹莫展。车子在路边窝了十几分钟,后面突然警笛大作,紧接着就看见十几辆警车和消防车呼啸而过。
谭晓琪无意间看见,邻座男人的手里也攥上了手机。谭晓琪没有看见他拨号,只看见他把手机捂在耳朵边上,长时间只是聆听,偶尔喂一声。后来他好像说了几句话,但是乱哄哄的,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一片喧嚣中。
眼看着天暗下来了。谭晓琪从车上跳下来,先打了董杉杉的电话,信号很差,断断续续,好歹意思能听明白。谭晓琪告诉董杉杉,她已经抵达都江堰,今天晚上,必须赶到锦绣中学。她的爸爸,还有一些老师和学生,都被埋在废墟里,她必须赶回去营救他们。
董杉杉在电话那头沉吟了很长时间,然后说,第一,你怎么知道谭校长就被埋在废墟里?第二,即便是营救,你手无寸铁,加上交通阻断,你靠什么营救?第三,抗震救灾,有党和政府,有军队,个人是渺小的。
若是以往,董杉杉敢在谭晓琪面前说这样的话,谭晓琪没准会扇她一耳光子,但是现在谭晓琪没有计较董杉杉,只是在电话里说,杉杉,我们都是成人了,重大事件面前,我们应该知道自己怎么做。然后,她就收线了。
默默地凝视着远方,已是夕阳西下,浓重的暮色弥漫开来,残阳如血。頭顶上,已经飘来一块厚重的乌云,天色顿时变暗。这景色让谭晓琪内心的不安和恐惧上升到了极点。她不知道那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但她知道那里一定是发生了惊天动地的事情。一向山清水秀的家乡,此刻也许变得面目狰狞,像洪荒时期的凶猛野兽,张着血盆大口,吞噬着羸弱的生命,这其中极有可能包括她的父亲,她唯一的亲人。
道路越来越拥挤,车鸣人喊,还夹杂着哭声。有人大声吼叫,有人高声骂娘,更多的人在沉默,脸上写着无奈的焦灼。一片混乱,一片恐惧。
消防车队过去之后,轰隆隆地开来了十几辆大型挖掘机和吊车。前面传过话来,有关方面实行了交通管制。
旅客们七嘴八舌地催促司机赶快想办法。司机哭丧着脸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前面已经不是人山人海了,已经是车山车海了。
谭晓琪冷冷地看着他们争吵,心急如焚地盘算着自己的行动。
邻座的男人终于有了动静。倏然,谭晓琪的眼睛被灼了一下,她看见邻座男人从旅行包里取出了一件军装,旁若无人,从容不迫地穿好,上衣和裤子是一个颜色。男人肩膀上扛着的是两杠一星,凭常识,谭晓琪知道他是个少校。她的心一下子激动起来,这下好了,车上有个解放军,还是个少校军官。
可是少校穿戴完毕之后,并没有什么举动。重新理好旅行包,拎起来,向她点点头,算是致意,居然转身,朝车门方向走去。
谭晓琪突然莫名其妙地愤怒起来,站起身说,站住,还是解放军军官呢,大难当头,你怎么能扔下这一车人独自开溜?
少校站住了,转身,看着谭晓琪说,我已经得到准确消息,三川县确实发生了特大地震。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紧急状态法》,我必须在第一时间向当地政府救灾组织报到。说完,對司机说,请把车门打开。
全车人都愣住了,司机也愣住了,但是司机没敢怠慢,少校脸上冷峻的表情让他不寒而栗,他下意识地按下电钮,车门打开了。
少校下车之后,车厢内很长时间没有人说话。大家各想各的事,各着各的急,各发各的愁。骂娘的声音都在肚子里滚动。有两个人下去抽烟,不久,车上就没有几个人了。
看样子,客车再往前行的可能性已经没有了。旅客们七零八落地散布在四周,望着越来越暗的远天,一片唉声叹气。有几个人蹲在路边抽烟。一个少妇抱着孩子,孩子不停地哭,那少妇说,宝宝别哭,一会儿就有饭吃了。
就在这时候,谭晓琪看见了花格子T恤衫,花格子攥着手机出神。她心里突然一动。她最初的目标是少校,倘若锦绣中学真的受到重创,拉上少校,就等于拉过去一支部队。可是少校不可能听命于她。退而求其次,她想到了花格子。也许,这个有点流里流气的家伙可以充分利用。这个时候,是个人都有用。她竭力放松自己,使焦灼的脸上多了几分平静的礼貌,向花格子打了个招呼,嗨,你的电话打通了吗?
花格子一脸沮丧地嘟囔,没有。移动公司牛皮吹得天大,什么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中国移动的信号,有鬼!最需要信号的时候,信号都死了!我要投诉他们。
谭晓琪抬头看了看天,视野一片混沌,雾蒙蒙的。没多大工夫,远处响起了雷声。一阵腥风刮过,天色更暗了。先是几滴雨水落在脸上,接着,四周就像开了锅,滂沱大雨不期而至,恣肆宣泄。路旁扎堆的人一哄而散,多数人跑回车厢避雨,还有一些人就那么傻傻地站在雨地里,成了麻木的落汤鸡。
花格子已经往回跑了十几步,见谭晓琪雕像一般纹丝不动,又转了回来,挥着脸上的雨水喊,你吓傻了吗?这样浇下去会感冒的。正说着,打了一个喷嚏,人已经站到了谭晓琪面前。谭晓琪说,能告诉我你的尊姓大名吗?
免尊,姓朱,朱榛。红色的榛子。你呢?
我叫谭晓琪。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朱榛怔怔地看着雨水中的谭晓琪,一脸茫然。帮忙?这个时候,我能帮你什么?
谭晓琪说,朱榛,你往那边看,那叫天闻山,从那座山下往东北方向,直线距离不到二十公里,有一所学校,刚刚发生的地震震中就在那里。有四百多名学生,已经有大半被埋在废墟里了。我们要用最快的速度去救援他们。从前面的河堤穿过去,有一条山路,三个小时之内可以到达。
朱榛眨眨眼睛,半天才说,我有什么理由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再说,我跟着你黑灯瞎火,单枪匹马,就算去了,也没有用处。
谭晓琪说,这次地震来头不小,而我们是离那里最近的人,可以在第一时间到达。
朱榛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谭晓琪说,我收到了信号。
朱榛愣了一下,说,你既然收到了信号,就说明你的亲人没事,你还瞎忙什么?
谭晓琪说,我接到的是呼救信号。
朱榛说,见鬼吧你,自从地震发生之后,我的手机连一点信号都没有了,莫非你用的是美国移动?
谭晓琪说,我不跟你啰唆了,我要行动了。你看着办吧!
朱榛说,我凭什么跟你走,我又不是你男朋友!
谭晓琪说,因为我们已经认识了,认识就是朋友。
朱榛愣住了,愣了半天说,你嘴巴可真够甜的。可是我不会轻信你的。我的脑子又没有进水!万一我遇到危险了,不明不白的,别人还以外我是殉情自杀呢,我死了还得挨我女朋友的骂。
谭晓琪笑笑说,那就再见了,你看着办吧,好好做你的生意吧,祝你把日子过得更安逸。
朱榛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见前面那个单薄的身影倏然不见了,消失在苍茫浓重的雨雾中。
一阵冷风刮过来,朱榛不禁打了个寒噤。
七
余震过后,谭恒杰开始冷静地观察,他们栖身的这个小小空间是由六块倒塌的楼板支撑起来的,面积不到两平方米。谭恒杰回忆,最初被他推进来的有七个孩子,而现在只剩下四个,金桦果、马羚、陶陶、全英赛,两个女孩,两个男孩。全英赛的脚后跟被砸伤了。
让谭恒杰惊异的是,没有人哭,最初他们是被惊呆了,哭不出来,等他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还是没有哭。他们在一瞬间长大了。
谭恒杰移动身体,察看纵横交错的楼板,目前的格局可能是最好的格局,也许稍微动弹一下就会打破平衡,后果不堪设想。
幸运的是,还有一丝微弱的光线。在此之前,他已经发出了一条信息,而且是发给女儿的,以女儿的聪慧,她会在第一时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会在第一时间知道该怎么做,对此,他深信不疑。
空气越来越稀薄了,谭恒杰希望这是由于气压变化的缘故而不是洞口缩小的缘故。他很想知道其他师生的情况,但是,近在咫尺如隔重洋。他不止一次地想,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必须行动。可是怎么行动呢?方寸之间,伸不开手脚,动辄就会引发灭顶之灾。
金桦果成了他最得力的助手,金桦果说,大家有尿都要憋着,尿要留到最后的时刻,只要有尿,我们就能坚持。女孩陶陶说,我没有尿了,我的尿都尿到裤子上了。
那丝光线终于消失了,洞穴陷入到无边的黑暗之中。陶陶说,老师,我们会死吗?
谭恒杰说,我们不会死的,我们一定会重见天日。还记得你们电视上看的抗洪抢险吗?有那么多解放军,他们现在肯定正在路上,拼命地往这边赶。我们要坚持住,过了这一夜,我们就能看见太阳了。
陶陶自顾自地说,也许我们要死了,我不怕死。跟老师和同学们死在一起,我不害怕。
金桦果说,不要胡说,我们不会死。解放军叔叔会来救我们的。
马羚说,我们怎么这么倒老霉啊,凭什么偏偏让我们遇上地震?
金桦果说,废话,难道你希望别人也遇上地震?
谭恒杰没有说话。他记得读小学的时候,读过海娃的故事,小兵张嘎的故事,少年雨来的故事。可惜这些故事在现在的教科书里已经见不到了。早知道会有今天,他就会把这些故事指定为课外读物。谭恒杰问,孩子们,知道海娃的故事吗?
孩子们都不做声。谭恒杰叹了一口气,然后就给他们讲起故事。讲完了,谭恒杰说,孩子们,什么都不要说了,你们要是困,就打一会儿盹。也许你们会看见海娃、张嘎和雨来。
没有任何声音了,只有孩子们沉重的呼吸,这呼吸声犹如天边的滚雷,将谭恒杰疲惫的心坎照得雪亮。
外面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他不敢想象。他能够回忆起来的,就是一片狼奔豕突的情景。这时候,他的心就飞出了这个黑暗和恐惧笼罩的洞穴,似乎站在了学校背后的天闻山上,在高高的山巅,烈日之下,他俯瞰他的学校。大地在突然间战栗,巨大的石块从山上滚下,那些水泥混凝土垒成的校舍就像在巨掌中揉捏的火柴盒子,连响都没有响几下,就变得粉碎。走廊上,教学楼和居住区之间的空地上,操场上,惊恐的孩子们像风暴中的蚂蚁,没有方向,没有目的,挣扎着,挣脱着。
他想起了那些老师,那个叫袁玟婷的女孩,比他的女兒只大两岁,刚刚从师专毕业不久,脸上还挂着稚气。因为她在上课的时候手机响了一次,他就把她狠狠地批评了一顿,他甚至上升到教师仪表和职业道德的高度,把她批评得眼泪汪汪。
他记得他最后看到袁玟婷,是在教学楼上。她的那件红T恤特别醒目,就像一面旗帜。红色的旗帜在一片狼藉中迎风招展,从操场到教学楼,从楼下到楼上,她在组织学生撤离。毫无疑问,她在最后关头表现出了一个教师的品质,她没有擅离职守,并且是从安全的地方逆流而上,回到了生死搏斗的漩涡。她现在怎么样了呢?也许她已经带着同学们脱离了险境,那就是苍天有眼了。
我饿。很长时间了,才从角落里传出一声虫子般的呻吟,怯怯的。呻吟声是最小的女孩马羚发出的,她才十一岁,刚上初中。
孩子,坚持住,老师对不起你们,老师没有东西给你们吃。
谭恒杰现在的悔恨有一千条一万条。他甚至认为地震的责任也在他,天灾他没有防范,人祸他没有想到。假如他知道会有今天,也许他会让师生们搭个草棚上课,每个草棚里蓄满几个大水缸,再煮上几笼粽子。再过二十多天,就该是端午节了。假如能先知先觉,他也许会让全校都上体育课,都在操场上玩耍。什么升学率,什么高分比,全他妈的见鬼!假如能够活着出去,假如他还当校长,他一定要把课程表好好改一改,他再也不会强迫老师们占用体育课的时间去辅导数理化了。体育课就是救命课啊!
当然,他还会到县政府,到市政府,要求调查锦绣中学教学楼的施工质量,审计工程开支。这件事情是必须做的。
他想,假如能活着出去,他有太多的话要说,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作为一个教师和中学校长,他显然已经不再年轻,然而作为一个死里逃生的人,他的生命将会重新开始。
八
谭晓琪下车之后,朱榛越想越后怕。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不算什么好人,但他是个人,他不能让一个女孩子傻乎乎地冒险。他转身就跑到长途汽车上,见司机无助地趴在方向盘上,他问,师傅贵姓?司机说,免贵姓张,张震峰。朱榛马上请求张震峰跟他一起进山找人。
张震峰说,我又不是神经病,我上有老下有小,我可不跟你们年轻人一起发疯。
朱榛威胁张震峰说,人是你的车拉来的,她万一有个好歹,你跑到天涯海角也得找你的事。
张震峰说,我的车把她拉来的是不错,可是我没有让她钻山。
朱榛说,可是这个人半个小时前还在你的车上,要是她遇难了,你心安吗?不如跟我去找人,人找到了,我给你三百块钱作报酬。
张震峰说,别诓我,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大款啊,真是大款还坐我的老爷车?
两人斗嘴斗得正热闹,少校脸色阴沉地回来了。
少校去寻找当地政府的抗震救灾指挥机构,但是根本没有办法走出那条汽车拥堵的长龙,遇上的一个警察说,有没有救灾指挥机构,我跟你一样不知道。我建议你原地待命。
少校正郁闷,愁着没有用武之地,听到朱榛和张震峰斗嘴,一步跨到引擎前面,阴沉沉地看着朱榛和张震峰,问道,你们说什么,那个女孩真的要去锦绣镇?
不仅张震峰,朱榛也被吓坏了,他看见少校面部狰狞,两只眼睛闪烁着凶光。朱榛说,不是要去,而是已经去了。
少校咬牙切齿道,快告诉我,她是从哪里走的?
朱榛说,如果你要去追的话,我可以给你带路。
少校说,立即行动。下车!
张震峰说,这回好了,你们有伴了,不用我了。
朱榛说,那可不行,解铃还须系铃人。军官先生,人是他拉来的,他必须去找。
少校说,我是现役军人,尽管已经确定转业了,但手续还没办,因此我还是指挥员。你们都给我听着,我作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现役军官,宣布进入紧急状态,从现在开始,你们两个人已经是预备役人员了,听我指挥,跟我走!
朱榛说,我愿意。
见张震峰不动,朱榛拐了拐他说,伙计,看到没有,我们要走运了,少校是个英雄,我们跟着英雄,不是英雄也是英雄了。
张震峰说,他妈的龟儿子想当英雄。我只想把我的车开回成都去!
少校说,现在是紧急状态,紧急状态下不服从命令,知道是什么后果吗?
张震峰还在发愣,朱榛自作聪明地抢上去说,知道,枪毙!
少校笑了。从见面到现在,朱榛这是第一次看见少校露出笑容。少校的脸有点黑,所以牙齿就比较白。朱榛发现少校偶尔一笑还是挺和善的,像个天真的大男孩。少校的笑容在脸上只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转眼之间,少校又变了脸,盯着张震峰,断然喝道,下车,跟我去找人!
张震峰眨眨眼睛,想说什么,终于没说。朱榛朝他挤眉弄眼地说,老张,识时务者为俊杰,好汉不吃眼前亏啊!那个女娃不找回来,你龟儿子夜里要做噩梦。
张震峰不再抗拒了,嘟嘟囔囔地下了车。这时候少校已经大踏步走出了老远,朱榛推了张震峰一把说,快点啊,当心少校等得不耐烦,回手给你一枪!
张震峰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说,他那腰里连个枪套都没有。老子是担心……老子真的有点担心……那个女娃子……你高兴什么,好像你捡了天大的便宜。
快点,跟上!前面传来少校的吼声。
九
直到穿过那条长长的堤坝,看着眼前黑黝黝的夜空,谭晓琪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盲目。路是没有了,即便有,她也找不到,她只是听父亲说过,在三川县还没有通汽车的年代,有一条蜿蜒的山路,是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但是这条路只存在于谭晓琪的想象当中,她从来没有走过。
然而,她还是看见了这条路。在最初的茫然之后,她把目光投向隐约可辨的远方的山脊线上,那里就是父亲含辛茹苦把她带大的地方,那里有一处三间青砖瓦房的小院,有一畦种着黄瓜和番茄的菜园,菜园边上有一株樱桃树。那里就是她的家,脚下就是通向那里的路。
谭晓琪离开堤坝,向黑暗中迈开步子。奇怪的事情似乎发生了,在这本来没有路的荒山野岭里,似乎她就是开路机,她就是推土机,她就是挖掘机。她的脚迈向哪里,那里立即就有一条路像地毯一样迎面铺过来。
她似乎已经看到了,她的父亲和几个孩子正在断壁残垣下挣扎,正在用悲伤期盼的眼睛盯着这条路,正在用微弱的奄奄一息的声音在心里呼唤着她。她忘记了少校,也忘记了花格子。她的全部信念只有一个,那就是尽快回到那片她熟悉的土地,去拯救那些危在旦夕的生命。
飞翔的感觉真好。她飞翔在丛林之间,飞翔在峻岭之间,飞翔在夜雨之间。没有饥饿,没有劳累,没有疼痛,世界仿佛已经不存在了,只有她的双臂像轻盈的羽翼一样飞啊飞……不知道她飞翔了多长时间,最后还是回到了人间。她听见身后有人在大声呼喊,山谷里回荡着一个声音,谭晓琪——大学生——大学生——谭晓琪——她在飞翔中侧耳细听,她听清楚了,果然是有人在喊。谭晓琪,你在哪里,请等一等,我们跟你一起走……这喊声把她从云端唤到了地上。她停止了飞翔,她的双腿刚刚放慢了速度,就觉得眼前一黑,栽倒在泥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