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贵祥:天堂信号1
(2020-05-26 17:39:31) 一
谭晓琪是从清明节开始怀疑父亲的。
起因是母亲的遗像。以往节假日,谭晓琪会选择父亲不在场的时候,在遗像前凝视片刻。这张照片是母亲出席州妇联代表大会那年照的,照片上的母亲眉眼含笑,好像还有几分羞涩,尽管照这张照片的时候她已经三十七岁了。母亲也是师范大学的毕业生,跟随父亲来到锦绣中学,十几年相濡以沫。在最艰苦的时候,母亲和父亲一样,卷起裤腿挑大粪种白菜。那些年,日子虽然清贫,但是其乐融融。夏日晚上,一家三口围坐在小院中间的石板桌边,吃着简单的饭菜,沐浴着山里的月光,有说有笑。小院里种有樱桃树和石榴树,春夏之交,满院子姹紫嫣红。那是多么温馨的生活啊!
母亲住院的那个月,谭晓琪刚刚十一岁,小学还没毕业,正在面临升学考试。
那天,她跟着父亲到了阿坝州第一人民医院。母亲已经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一双失神的眼睛看见了女儿,骤然放光,可是医生不让母亲多说话,谭晓琪也没有多说话,甚至没有哭,只是跪在母亲的病床前,抓住母亲没有血色皮包骨头的手,她想把那只冰凉的手焐热,她想通过她的手,把她的气血传递给母亲。母亲说,孩子,别难过,妈妈会好起来的,妈妈不会离开你的,永远不会。
她说,妈妈,我不知道能为你做什么,让我守在你身边吧,我不让死神靠近你一步!
母亲笑了,那凄婉的一笑谭晓琪永远不会忘记。母亲说,傻孩子,你还那么小,妈妈这里不用你守候。回去吧,你考出了好成绩,就是给妈妈治病的灵丹妙药。
母亲这句安慰她的话,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却燃起了无限的希望,她真的相信了母亲的话,她真的以为她考出好成绩就能够把母亲从死亡线上抢回来。
后来的两个星期,她没再去医院,她没日没夜地复习。她的成绩本来在班里就名列前茅,几乎所有的课程都难不住她。她记住了母亲的那句话,她考出好成绩就是给母亲治病的灵丹妙药。她执拗地认为这不是母亲说的,这是上帝说的。母亲的生命,就寄托在她的勤奋上。
在那次小学升初中的考试中,她考出了全校第三名的好成绩。然而,母亲还是去世了。在最初的那几年,她一直自责自己不够努力,对不起母亲,自己没有考出最好的成绩,才没能给母亲换来灵丹妙药。母亲的去世,都是她造成的。
这种情况持续了很长时间。除了学习,她基本上没有别的爱好。她常常背着母亲伫立在母亲的遗像前,泪流满面,向母亲忏悔。对不起妈妈,我没能救下你,我太让你失望了。
父亲很快就察觉了她的反常,甚至担心她患上了心理疾病。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父亲谭恒杰和她坐在小院里,父亲说,孩子你看,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你想念妈妈,我也想念,你看那月亮,你妈妈就在月亮上面看着我们。你知道你妈妈最希望的是什么吗?
她说,妈妈最希望看到我考出好成绩,我要是考出好成绩,上帝就会怜悯我,就会把死神从妈妈的身边赶走。可是我没有做到,上帝对我失望了。
父亲说,孩子,上帝没有失望,你妈妈也没有失望。你妈妈最后是微笑着走的。你妈妈说,我的孩子,她承受了那么多的压力,忍住了那么多悲痛,还考出了好成绩,她是我的好孩子。
她问,妈妈真是这么说的吗?
父亲说,是的。妈妈不仅希望你考出好成绩,更希望你不要被悲痛和思念击垮,希望你健康地成长,快乐地生活。你失去了妈妈,还有爸爸,爸爸永远是你的保护神。
她突然说,爸爸,你会给我找一个后妈吗?
谭恒杰沉默了片刻说,不会,孩子,爸爸向你保证,爸爸不会离开你,爸爸不会抛弃你。
那次谈话之后,谭晓琪苍白了许久的脸色才逐渐恢复了红润。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父亲破天荒地带她到成都旅游了一次。
上大学这几年,节假日她总要回家,有时候还帮父亲批改作业。父亲希望她当一名教师。她一直没有表态,她想听听母亲的意见。而每当她面对母亲的遗像时,母亲总是微笑着无言地看着她,母亲再也不会给她拿主意了。
这次清明节回来,当然是为了祭奠母亲。但是这次她有些意外地发现,父亲的生活有规律了,家里好像比过去整洁了很多。她甚至产生了幻觉,难道家里来了“田螺姑娘”?
她不动声色,暗暗地观察父亲谭恒杰,她发现父亲的气色也比过去好多了,苍老的脸上居然有了笑容。当晚吃饭的时候,父亲自斟自饮地喝了二两小酒,还给她倒了一小杯酒,这可是前所未有啊。
清明节后的第二天,她就要返校了。那天早晨,父亲起床很早,一直在小院里徘徊。她也早早地醒了,看见父亲踯躅的背影。父亲好像有一肚子心事,看着樱桃树,像在给学生上课似的。
她懒洋洋地起床,到院子里洗漱完毕,回卧室的时候,她突然发现,堂屋条案上母亲的遗像不见了。这件事来得突兀。她在堂屋怔了很久,琢磨这件事情的深层含义。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父亲在恋爱。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她的血一下子涌上了脑门,感觉天都快要塌下来了。父亲怎么可能恋爱?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这两个字用在父亲的身上合适吗?不,绝不!
父亲把母亲的遗像收了起来,在母亲离开人世九年之后,在她即将离家返校的最后一天,父亲这么做,也许是给她一个暗示。她揣摩,父亲今天有话要对她说。
果然,吃早点的时候,她发现父亲的神情很不自然,几次欲言又止。后来父亲说,琪琪,今天就回学校,能不能多住一天?
她喝着汤,半天才头也不抬地说,有什么事情吗?
父亲看了看她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爸爸有点想法,可是不知道從何说起。
谭晓琪放下筷子说,爸爸,你是不是打算给我找一个后妈?
谭恒杰垂下头,一脸无地自容的样子。他说,琪琪,你听我说……情况是这样的……谭晓琪拿过一只煮鸡蛋,啪地往桌子上一拍,很残忍的样子,揉了几下,抬起头来,盯着谭恒杰说,说吧,我听着呢。
谭恒杰怔怔地看着女儿,很久,很久,脸色终于黯淡起来,叹了一口气说,也许爸爸不该这么想,可是,爸爸并没有做错什么,你要是不能接受,那就算了,这件事情不再提了。
谭恒杰说完,就起身离开餐桌,那一瞬间,她突然发现父亲起身有些费劲,步伐有些迟缓。
本来计划下午返校的,但是那天父亲上班后,谭晓琪就背着自己的双肩包上路了。出门前,她从五斗橱里找出了母亲的遗像,又重新把它放回堂屋的条案上——这就是她的态度。
坐在车上,谭晓琪渐渐冷静下来,她心里有点隐隐的难受。母亲去世之后的这些年,父親和她相依为命,爹娘的担子一肩挑,使她很快从母亲去世的阴影中解脱出来,小院里的生活还是生机勃勃,樱桃树和石榴树红了一年又一年,她在红花绿叶的映照下长大了,也懂事了。她相信,她虽然没有给母亲弄来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但是如果她考出好成绩,仍然能给父亲带来心灵的慰藉。上了初中和高中,她根本就不用父亲督促指导了,她在自己的小屋里,悄无声息地把父亲希望她做的事情都做得很好。几乎每天晚上,父亲都陪她学习,冬天里还时不时地到她屋里给她的火塘换换火,打开窗子通通气。直到初中毕业,谭恒杰还给她烧洗脚水,看着她入睡,父亲才会回自己卧室睡觉。
谭晓琪和谭恒杰相依为命,在任何事情上,父女俩都是默契的。父亲工资不高,却一直接济那些贫困生。为了支持父亲,考上大学之后,她参加了贫困生的“自立社”,卖过报纸,收过垃圾,周末到麦当劳当服务员。同乡同学董杉杉说她装穷,一个中学校长的女儿,干嘛要把自己弄到贫困生的行列里。她笑笑说,中学校长的女儿又不是千金小姐,为什么就不能勤工俭学?
应该说,她是让父亲谭恒杰满意的。去年暑假,她发现父亲比过去话更少了,沉默的时间多了,她突然意识到在她离家的日子里,父亲会寂寞。谭恒杰除了工作,几乎没有任何爱好。这时候她才有一丝不安。
那次,她和董杉杉到都江堰的宠物市场,买了一条京巴狗。没有想到,当她和董杉杉兴冲冲地把狗带回去的时候,父亲谭恒杰却长时间一言不发。之后谭恒杰才叹了一口气说,琪琪,你看爸爸像个养狗的人吗?爸爸还没有老到那一步啊!
她说,爸爸,你这个看法太陈旧了,并不是老年人才养动物,家里多个生命,就多一些生机。我不在家的时候,它给你做伴,也免得你寂寞。
谭恒杰淡淡一笑说,难道一条狗就能让爸爸不寂寞了?
她委屈地说,这是我打工挣的钱买的,爸爸,你要是不喜欢,我再把它卖掉。
谭恒杰沉默了一会儿,蹲下去,摸摸狗的脑袋,小狗一翻身,懒洋洋地躺在地上,很享受的样子,幸福地看着父亲。谭恒杰起身说,留下吧,就当我养了个儿子。
现在,回想起一年前的事情,她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丝亮光,似乎捕捉到了某种信息。
那个寒假南方下了大雪,很多地方公路被阻断,长途汽车一直在路上爬行了六个小时,才辗转到家。回到家里,谭恒杰给她拍打身上积雪的时候,她却意外地发现有个女人在她家小厨房忙活。父亲介绍说,这是学校新聘的校工谢师傅,听说你回来了,到咱家帮忙做几个菜。
谢师傅走到厨房外面和她打招呼,用围裙擦拭着手说,姑娘回来了,累了吧,洗洗歇歇,饭菜一会儿就好。说着,还颠颠地打了一盆热水,端在洗脸架上。
她说,哦,谢谢!
那一瞬间,她的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就像眼里落进了一粒沙子。她茫然地看着这个陌生女人,竟然不知道该对她热情点还是冷淡点。女人四十出头,咧嘴干笑的样子让她心里很别扭。尤其是女人穿着一件碎花红袄,让她感到滑稽。
进了自己房间,放下东西后她问父亲,这个谢师傅是什么时候聘的,我原先怎么没见过?
谭恒杰似乎有些不自然,快一年了,你放假,锦绣中学也放假,总是失之交臂。
她说,那她这次为什么没有回家?
父亲说,她的两个孩子,大儿子跟你一样,在成都上大学。老二在咱们学校,是个尖子生。寒假到成都,跟他哥哥一起打工挣学费去了。她在家里没什么事,听说你要回来,提出来晚回家两天,给咱家帮帮忙。
谭晓琪看了看父亲,淡淡一笑说,听说我要回来,我回来跟她有什么关系?
谭恒杰脸上的微笑消失了,抬起头来,这一次父亲的眼神有些变化,里面有责备的成分。琪琪,你怎么这样说话,你是不是认为……她赶紧打断了父亲的话说,我什么也没有认为,我只是觉得我们家里不该凭空多出一个人来。
谭恒杰看着她,勉强一笑说,不是凭空多出一个人,而是有个人临时来帮忙做点事,你要是不喜欢,以后可以不让她来了。
谭晓琪说,那倒不必了,有人照顾爸爸我还巴不得呢。
谭恒杰看了看她,没有做声。
谢师傅端出来一个木头盘子,这是山里农家来客的时候用的。这个盘子也让谭晓琪看着不顺眼。她在恍惚之间觉得她的家变土了。这个女人的到来,会让她的家在不知不觉中土得掉渣。谢师傅把菜一一摆好,居然还烫了一壶热酒。这壶热酒又让谭晓琪感到不快,不知道是因为谢师傅的无微不至,还是她对父亲喝酒的抵制。
桌上摆了三副碗筷。谭恒杰招呼说,谢师傅,趁热吃吧,一会儿再收拾。
谢师傅把东西摆好,又从厨房里端出酒精炉,把一个小铁锅放在上面,点着火后看了看谭晓琪。谭晓琪没有说话。
谭恒杰说,琪琪,招呼阿姨一起吃饭。
谭晓琪无动于衷,看着窗外飘飘洒洒的鹅毛大雪。
谢师傅显然感受到了谭晓琪的冷淡,搓着手,干笑着说,这……这,谭校长,你们爷儿俩吃吧,我就不在这吃了。我回去还有事呢。
谭恒杰愕然道,怎么,不是说好了今晚在我家做饭在我家吃饭吗?你不在我家吃这顿饭,我还得付你工钱啊!
父亲显然想用玩笑话调解气氛,谢师傅却当真了,赶紧摆手说,谭校长,怎么能这样说啊,就是烧个火,要什么工钱啊。姑娘你将就着吃点,陪你爸爸喝杯酒。我走了。
谭恒杰站了起来,语气很重地说,谢师傅,请你坐下,为什么不能在我老谭家吃顿饭?外面下着雪,食堂的灶火也封了,天寒地冻,你往哪里去?
谭恒杰的嗓音有点颤抖,说完这话,看着女儿,眼里闪烁着责备和祈求。谭晓琪把脸偏向一边。
谢师傅被吓住了,脸都白了,连连摆手说,谭校长,你别生气,我真的得回去,刚才接到家里电话,羊圈被雪压倒了,我得回家修羊圈呢。谢师傅说着,解开围裙,变戏法似的从棉袄里掏出一个小手机。
谭恒杰说,胡扯,你两个儿子都在成都,谁给你打电话修羊圈。就是真的,也得吃了饭再走。十几里的山路呢。
谭晓琪终于觉得自己过分了,开了金口说,谢师傅,坐下来一起吃吧,吃完饭再走,你看我爸爸都摆好碗筷了。
谢师傅的目光落在桌面上,看着那三副碗筷,但她最终没有坐下。谢师傅说,我真的有事,再说,我也不饿。
说完,转身,进了厨房,把围裙挂好,就像受惊的动物一样,飞也似的冲进院子。
寒假的第一顿晚餐,谭恒杰喝醉了,他自己把自己灌醉了。
那一夜,谭晓琪也很后悔。她突然发现自己有些不近人情了。第二天早上,她想向父亲表示歉意,没有想到,酒醒之后的谭恒杰反而过来安慰她。琪琪,爸爸昨晚想了很多。其实爸爸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没有做错。爸爸是个校长,爸爸应该注意……生活细节。
寒假结束,她和董杉杉一起返校,路上聊起了这件事情。董杉杉说,你说的是珞巴寨的谢大芬啊,你爸爸是谢大芬的恩人啊。
她瞪着眼睛看董杉杉,问为什么是恩人。董杉杉说,资助谢大芬的儿子啊,你爸爸在锦绣中学这么多年,前后资助的学生少说也有二十个。
董杉杉这么一说,她也就释然了。没错,父亲确实是这样的人,两袖清风,却又助人为乐。而且事实证明,父亲资助的学生,都品学兼优。这样一想,她就更内疚了,像谢大芬那样的人,对父亲感恩是正常的,偶尔到家里帮忙做饭洗衣什么的,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这次清明节回家,谢大芬倒是没有出现。谭晓琪夜里动过念头,想了解一下谢大芬的情况。到了白天,她又迟疑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谭恒杰不再提谢师傅了,谢师傅也不在家里出现了,谭晓琪不想没事找事,不想把她和父亲刚刚修复的关系又弄得剑拔弩张。
然而事情的发展是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的,终于发生了“遗像”事件。前思后想,谭晓琪的心里很不平静。要说她从来没有想过父亲谭恒杰的感情问题,那不是事实。她已经是成年人了,不可能对父亲的精神需求一无所知。她在和董杉杉一起聊天的时候,甚至提出要给她父亲介绍个伴侣。董杉杉说,你要是真心这么想,我倒是有个主意,还用满世界找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那个谢师傅,是个寡妇。
谭晓琪的脸倏然涨红了,圆睁着眼睛怒视董杉杉说,你胡说什么,你把我爸爸看成什么人了?
董杉杉傻呵呵地看着她说,你急什么呀,谢大芬一直跟别人念叨,来世要给你爸爸当牛做马。干嘛要等到来世啊,现在就嫁给你爸爸,有个照应,两个苦瓜一根藤啊!
谭晓琪说,董杉杉,你太过分了!我爸爸需要的是妻子,是伴侣,而不是丫环老妈子!我爸爸就是再婚,也应该找个知识分子,而不是什么感恩的农妇,只会做饭洗衣的校工。你听明白了吗?
那次把董杉杉训斥了一顿之后,谭晓琪开始原谅自己了,开始为自己寻找解脱的理由。原来她并不是反对父亲再婚,她只是反对父亲和那个谢师傅来往。谭恒杰好歹是个知识分子,是个中学校长,即便再婚,他也应该找一个有品位的,最好能在性格上和母亲有相似之处。
五一节放假三天,她本来想回家一趟,跟父亲好好谈谈,如果父亲同那个谢师傅真的有那份情感,她将不再阻拦,也许,她会同那个土包子后妈相处得很好。可是五一长假她没有回去,因为班级要组织义务劳动,她是班干部,不参加说不过去。
她哪里想到,会发生后来的事情呢?
二
这天下午是选修课,谭晓琪拐上六楼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二十二分了,离上课还有八分钟。她习惯性地停顿下来,右手伸到裤兜里,摸出手机看了看,调整到振动状态。正在此时,她突然感到一阵晕眩,似乎还有点心慌。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许是登楼的时候走得太快,脑子有点缺氧吧。这样一想,她就没有怎么在意,把手机关了,然后穿过二十多米长的走廊,走进教室。正要坐下,眼前又是一阵发黑,直冒金星,差点儿跌倒了。她在心里刚嘀咕一声见鬼,就听见有人喊,地震了!
教室里一片寂静。同学们的眼睛齐刷刷地投向窗外,紧张地看着外面的参照物,有几个人的屁股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悬空了,脚后跟也离开了地面,随时准备把自己发射出去。
寂静了一阵之后,讲台上的杨教授扶了扶眼镜,厉声喝道,谁在那里造谣?
下面没了动静。杨教授说,午休还没有睡醒吗?大白天说梦话,哪里来的地震?
下面有人嘀咕说,刚才好像有点儿动静呢,前两天传说蟾蜍上街了。
杨教授说,小道消息,以讹传讹,不要制造恐怖情绪,我们接着上课。关于道德的市场,我们必须重新认识马克斯·韦伯……今天我们重点讨论道德立场及道德认同……教授平稳的语调就像一剂镇定药,瞬间就把蠢蠢欲动的惊疑压下去了。谭晓琪支着腮帮往窗外看了看,蓝天白云依旧,青山绿水照常。连晕眩和心慌也没有再次出现过。鬼使神差一般,她还是把手伸进了裤兜,准确地摸到了开关键,打开了手机。
杨教授不容置疑的手势在头顶上方潇洒地舞动着,“在经济学世界中,拥有真正美德的个体可以以进化式稳定的形式生存下来。前提是,对政治诚实品格的甄别不那么昂贵而且是可信的……”
突然,谭晓琪感到大腿外侧一阵颤栗,痒酥酥的。手机在振动。她把手机悄悄掏出来,低头看了一眼。短信是父亲发来的,只有两个字——我在。她等了一会儿,没有后续的文字跟上來。
我在?我在是什么意思呢,也许是说,我在上课;也许是说,我在家里;也许是说……总而言之,语焉不详。
谭晓琪快速给父亲回了个短信:我在上课,一会儿聊。
然后,谭晓琪就开始集中精力听课。杨教授正在阐述马克斯·韦伯的“目的理性”和“价值理性”的二分法。父亲虽然也是个教师,而且是个中学校长,但却没有大学教授这样的风度和气派。父亲和他身边的那些乡村干部和农民没有太大的区别,尽管他曾经是师范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
听了一会儿课,谭晓琪发现自己还是不能全心全意,有点心猿意马,心里空落落的,于是又取出手机。没有看见父亲的回信,这让她有点意外。她回忆关机和重新开机的时间,突然怔住了。父亲发来短信的时间应该不超过十分钟,也就是说,父亲发来短信的时候,正好是她感到晕眩和恶心的时候,正是她感到脆弱和恐惧的时候。父亲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发来这么个半截子短信呢?难道,是因为某种感应,难道,是心有灵犀,难道……倏然,一道火花像闪电一样在谭晓琪的脑海里划过,浩瀚宇宙顿时一片苍茫。谭晓琪连想也没想,就从课桌后面站了起来,大义凛然,旁若无人,飞也似的冲出教室。
同学们和杨教授始而愕然,继而困惑。杨教授冲着谭晓琪的背影喊,谭晓琪同学,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回答他的是一片突如其来的山摇地动。这时候一个声音破门而入——地震啦,紧急疏散!
转眼之间,操场上已经人山人海。
三
锦绣中学校长谭恒杰是一个很注意形象的人,即使是大热天气,老式衬衣风纪扣也是一丝不苟。手机这东西,他是很少往裤兜里装的,认为不雅观。人们很少看见谭恒杰当众用手机打电话。
但这天下午例外,刚要走出办公室,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黑色物件被埋在一堆作业本里,露出一角。谭恒杰停住步子,想了想,又转身回到办公室,把手机揣在裤兜里。
这天下午没有课,他是到教学楼巡视上课情况的,他尤其不放心的是几个初三班,临近中考了,孩子们脑子里的弦绷得很紧。平时谭恒杰要求老师们绝不手软,精益求精。他崇尚“头悬梁,锥刺股”的勤学精神,因此学生们都怕这位不苟言笑的校长,觉得他很不慈祥,很不通情达理。
不知道为什么,这天下午谭恒杰突然动了恻隐之心,觉得孩子们挺苦的,学校为了追求升学率和高分率,把他们逼得直不起腰。当初女儿在这所中学读书的时候,就曾经很叛逆地说学校不人道,把学生往死里逼,年复一年就是为了得到县里的那面优胜红旗,拿学生的生理和心理健康做赌注,导致所有的学校都红了眼,恶性循环,培养出了一些高材生,也培养了一批精神侏儒。
女儿说这话,并不是替她自己抗争,主要是为董杉杉打抱不平。董杉杉的成绩实在太差了,几次摸底测验,都是倒数,搞得经常夜里说梦话,一听说测验手就发抖。女儿说,科举制度害死人,像董杉杉这样的,本来考个职业高中绰绰有余,可就因为你们要抓高中升学率,害得她都快疯掉了。爸爸,我真不明白,你们是希望学生成为一个低分但是健康有用的人,还是当一个高分无能的人?
谭恒杰当然不能接受女儿这样的诘问,反驳说,什么叫高分低能,你每次都能考个好成绩,难道你认为自己低能?
女儿说,可我是以丧失童年的欢乐为代价的。我没有童年!再说,人与人不一样,你和妈妈都是教师,有条件充当教育上的法西斯,可董杉杉她家是农民,先天不足,过去因为经常要带弟弟妹妹,分了不少心,学到这个程度已经难能可贵了,你们还要她怎么样?
谭恒杰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对女儿刮目相看的,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女儿大了,有些观点让他愕然。女儿的那些想法他不能接受,但他也不能否定。他从来没有动过女儿一根手指头,也从来没有暴跳如雷。他在女儿面前表达他的愤怒和委屈最严重的方式就是坐在饭桌边一言不发,长时间一言不发,并且喘粗气。
毕竟,这一切都过去了,女儿从初中到高中都是优秀的,最终考进了本省的重点大学。董杉杉踉踉跄跄也考进了大专。在送女儿到学校报到的路上,女儿说,爸爸,也许你是对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啊!
他明白女儿的意思,他发现女儿不仅长大了,而且成熟了,从身体到思想。而他,却老了,也是从身体到思想。这以后,他发现女儿居然摇身一变成了他的老师。每逢节假日,女儿回来,不仅给他带回来城里的新鲜气息,还给他带来了新的生活理念,使他的眉眼在不知不觉中多了几分慈祥,工作中多了几分宽松。对于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来说,好女儿也是一所好学校。
女儿教会了他很多东西,其中就包括使用手机。当然,他不可能花很多工夫来鼓捣这个玩意儿,手机对他来说,仅限于接听电话和收发短信。
现在,谭恒杰就揣着女儿花五百块钱给他买的老人机,迈着乡村人民教师四平八稳的步伐,走出了老大一把年纪的办公平房,走过了黄土铺就的简易操场,走上了教学楼的楼梯。
在楼梯的拐弯处,他站住了。他看见有几个低年级的孩子正在玩耍,一个孩子在跳绳。他的心突然紧了一下,连忙喝了一声,别跳了,楼板不结实,当心跳塌了。那个孩子怔怔地看了他一眼,一吐舌头,猫腰躲在另外一个学生的身后。另一个胆大些的学生问,谭校长,这水泥钢筋的楼板还能跳塌吗?
谭恒杰没有马上回答,他看着那个学生,突然觉得眼前出现了重影,他打了一个趔趄,再直起腰的时候,眼前还是重影,那个学生和学生背后的栏杆,以及远处的山峦似乎都在晃动。脚下发出了轰隆隆的巨大声响。
那个跳绳的学生吓呆了,嘴里喃喃地说,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把楼板跳塌……不好,地震了!一个声音从谭恒杰的心底蹦出,越过喉咙,直接冲口而出。谭恒杰喊完了这一声,飞奔上楼,吆喝师生撤离。
此时教学楼上已经乱成一片,谭恒杰大声命令,学生在前,老师在后,不要拥挤,都到操场集合!
四
谭晓琪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回到宿舍,她只来得及换了一双运动鞋,带上仅有的三百元钱,便冲出宿舍楼。目标非常明确,直奔公共汽车站,再转到长途汽车乘车点。这条路她已經走熟了。
此时此刻,她感觉她就是一个超人,身体异乎寻常的轻盈,像是在城市的上空飞翔。在从学校大门到公共汽车站的五百米距离上,在从公共汽车站到长途汽车乘车点的三百米距离上,她就像一枚出膛的炮弹一样,耳边呼呼生风。
这时候街面上的人已经多了起来,她仿佛听见人们在惊惶失措地喊,地震了,地震了,震中在哪里?
她顾不上他们了,她把那一片乱糟糟的声音和乱糟糟的人流,全都甩在了身后。三十分钟后,她已经赶到长途汽车乘车点,眼看着一辆开往都江堰的客车绝尘而去。她穿过议论纷纷神情复杂的旅客们,把脑袋伸进乘车点问询处问了一下,下一班车还有一个小时。
她二话不说,蹽腿就追。
在学校,她不是体育健将,长跑短跑都不行。但是这天,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当她扑向渐行渐远的长途汽车的时候,她感到两条腿有如神助,似乎脚不沾地,就像她小时候曾经在连环画里看到的那匹叫“草上飞”的骏马。她的两条胳膊摆动的幅度不大,似乎有一股力量托着她,使她的身体轻盈欲飞。大约追了一百米左右,老天爷又帮了她一个忙,长途汽车斜斜地在路边停下了。她倒吸一口冷气,憋足了劲儿进行最后的冲刺。好了,就在汽车打正方向重新上路的刹那,她冲到了车门边。
上车之后,她掏出一张百元大钞,四处张望。司机还兼着售票员,说,不急,先找座位坐下再说。
左边倒数第三排有个平头男人,看了谭晓琪一眼,默不作声地站起来,把身边空位上的旅行包拎起,塞到行李架上,给谭晓琪腾出一个座位。
谭晓琪向男人投去感激的一瞥,顺势坐下了。
平头男人点点头,向她微笑一下。
坐稳之后,谭晓琪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的还是“我在”那两个字。她先拨打了父亲的手机号码,长时间的嘟音之后,突然传来一个冷冰冰的电子语音,对不起,你所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她的眼前黑了一下,但是很快又镇定下来。
接着拨董杉杉的电话,刚要说话,杉杉说,晓琪,你先等一下,我有重要的电话要接听,一会儿我给你打过去。说完,不由分说把线收了。谭晓琪的脸一下子就紫了,攥着手机发呆。
尽管车子颠簸得厉害,身边的男人却纹丝不动,两眼始终平视前方,目不斜视。谭晓琪禁不住扭脸扫了他一眼。这男人三十岁出头的样子,理着平头,上身穿着黑黄相间的条纹长袖衬衣,下身一条深绿色长裤,表情有点冷峻。谭晓琪此刻没有心思过多地研究他,不过在心里多了几分安全感。这时候她才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谢谢!
男人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停顿了两秒钟后才说,不客气——声音还算平静。
大约过了四五分钟,董杉杉把电话打了过来,谭晓琪劈头就是一句,董杉杉你混账,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谈情说爱!
董杉杉说,别急啊,出了什么事啊,你是不是要跟我说地震了,我早知道了,已经上街了。
谭晓琪说,我已经在回三川县的路上了。你还不赶紧出发?
董杉杉在电话那头迟疑了一下,问道,你怎么知道是在三川县,确认了吗?
谭晓琪火冒三丈地说,我监测的,我就是地震仪!
谭晓琪同董杉杉通电话的时候,车内的人都在看着她。这中间,其他乘客的手机也来了信息,十几张嘴巴对着手机歇斯底里地叫喊,多数都是询问地震的情况。等谭晓琪打完电话,邻座的一个老汉扯着谭晓琪的胳膊问,闺女,是三川县发生地震了吗?有多大啊,有没有死人啊?
谭晓琪说,我跟你们一样,情况不明。有电话的赶紧给家里打个电话吧。
前排一个穿花格子T恤衫的小伙子说,电话打不通啊,都江堰都不通了,说网络繁忙,看来凶多吉少。阿妹,你怎么知道地震震中在三川县?
谭晓琪说,预感。
花格子说,你可得搞准了,不要凭空瞎说,扰乱社会治安,破坏社会稳定,吃不了兜著走啊!
谭晓琪说,信不信由你。
一片乱哄哄的时候,邻座的男人仍然一言不发,也不东张西望,但谭晓琪注意到,他的神色似乎凝重起来了。有好长一阵,他不再平视前方,而是把脑袋偏转三十度,凝视窗外某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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