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人名偶拾

何华

《红楼梦》里的人名，可讲究了。曹雪芹对文字极其敏感，取名，想必是慎重又慎重，斟酌又斟酌。

贾母的丫鬟鸳鸯、琥珀、珍珠等，这些个名字带着贵气，象征吉利。尤其鸳鸯，她是大观园众丫鬟之首，深受贾母宠信，贾赦想打她的主意，也不成，可见贾母多么疼爱她、离不开她。“鸳鸯”二字，取得好！若这名字放在王熙凤房里就不对了，凤姐的丫头名字必须是“平儿”，凡事隐忍，朴素低调，不能五彩斑斓。平儿也是贾琏的通房丫头，她若叫鸳鸯，必遭凤姐棒打。平儿，不显山不露水，平凡中见智慧，故能应付凤姐之威、贾琏之俗。

宝玉的名言是：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但也有例外，譬如蒋玉菡和柳湘莲。蒋玉菡和柳湘莲都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荷花），水灵灵的，超越了宝玉心目中男人的定义。他俩的名字意象很美，姓与名的搭配也很协调，王玉菡、李玉菡、张玉菡，就难听了；周湘莲、赵湘莲、陈湘莲，也不入耳。必须是蒋玉菡和柳湘莲，这是汉字极其幽微的地方，不足与外人道也。

林妹妹，叫起来多么顺口自然，你试着叫钱妹妹、许妹妹、吴妹妹，都不如林妹妹得心应口。薛宝钗，就不取姓而取中间宝字，叫宝姐姐，也非常得体。薛宝琴这个人物是半路杀出来的，她是宝钗的堂妹，才貌双全。曹雪芹称之薛小妹，一个“小”字下得好。红楼十二金钗似乎把女人写绝了，不然，书中六十四至六十九这几回又跑出二尤来，精彩至极，几乎让我们忘了林妹妹宝姐姐。尤姓既令人担“忧”，也暗示这姐妹俩是尤物。“红楼二尤”，从语感到寓意，都恰到好处。怡红公子只合贾宝玉三字，一看就是贾母的心肝宝贝，众姑娘的爱慕对象。

白先勇说过：“红楼梦里讲到‘玉’这个字，就要特别留心。不是斜玉哦，斜玉就不行了，像贾瑞、贾琏都是斜玉边。”《红楼梦》里的斜玉还有贾珍、贾环，他们也是不行的。那么，蒋玉菡琪官怎么讲？也带个斜玉啊！细想想，琪官，不是本名是艺名。这个艺名，十之八九也是那些带斜玉的坏家伙给起的，所以不算数。这样解释也是通的。

汉字姓名，微妙之处，没法翻译，即使像戴维霍克斯（David Hawks）这样的高手，也无能为力吧？因为这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在早期英文译本中，黛玉被译为“Black Jade”——这个词语有一个引申义，便是“黑皮肤荡妇”。红学家吴世昌发现后提出批评。霍克斯的《红楼梦》译本，修正了这个错误，改为“Lin Daiyu”。不过，Lin Daiyu和林黛玉，明摆着还是意境不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