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高的憨与善良
何华
梵高给弟弟的书信《亲爱的提奥》及《程砚秋日记》,这两本书就放在我的床头,时不时拿起来轮流翻翻。梵高不仅是伟大画家,他的文字也非常有魅力,它让我想到后来同样疯了的天才舞者尼金斯基写的《手记》,都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思维方式和语言特质。梵高是矛盾的,时而灰心丧气,没有自信;时而傲视天下,大放狂言。不管哪一种心情下的文字,都是真实的。梵高的矛盾,本身就是一种真实:在那一刻,他就是这么想的,不加掩饰。他对自己画的向日葵颇为自得,写道:“这样的画能够改变人的眼睛,当你长时间地看着它的时候,它会呈现出它的丰富性来。”梵高这句话很有意思,耐人寻味。让我联想到毕加索的一句名言。毕加索为现代艺术教母、沙龙女主人斯坦因画了一张肖像。大家看了都觉得不像斯坦因,毕加索回答:“别担心,她会越来越像这幅画的。”没错,随后的评论家一致认为这幅肖像和斯坦因的气质完全一致。客观和主观,都是相对的,也都是活着的、生长着的、变化着的,所谓”相随心转”。
陈丹青在电视讲座“局部”里,对梵高的憨性大为赞叹,用“憨”字概括梵高,很恰当。他认为,小说家不可以太憨,音乐家也不可以太憨,但画家可以,一笔下去是憨,再一笔下去,还是憨,但就是好,感动人,却说不出道理。画得巧,不是太难,可以学的。憨,没法学,是一种天份。这种憨里应当包含了执着、真诚、无私与善良,尤其是善良的品质在梵高身上得以充分体现,一个善良的人,最终委屈的只能是自己,甚至不惜以精神健康为代价。
相比之下,程砚秋就不如梵高了。抗战期间,程躲到北京郊外青龙桥务农,因为不唱戏,断了收入,生活上也较之前窘迫,但是令我惊讶的是程在日记里对自己的亲友甚至夫人果素瑛从城里来到青龙桥吃了他的食物,都耿耿于怀。1944年3月11日,程在日记里写道:“素瑛来了六天,将我平日所吃的最高待遇白面、荞面、豆面、炸年糕均吃了去了。”第二天的日记,又道:“素瑛回城内,再住亦没的可吃了。”似乎抱怨妻子吃完他的藏粮就走了;又有解脱之意,少了一个吃饭的。日记、书信这些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品格,程砚秋的艺术,没得说,但他对待亲人的态度实在不敢恭维,像程这样的艺术家,内心多愁善感,没有安全感,觉得别人都来榨取他,这些可以理解,可把发妻的探望也视为“打秋风”,就显得寡情了。好吧,让我们看看梵高是以怎样的态度对待亲人的。陈丹青在“局部”里说他在博物馆看了一幅梵高的《杏花》,走上前看说明牌:他弟弟提奥生了个儿子,梵高画了这幅画,送给弟弟一家,庆祝新生命的诞生。陈丹青说他看着看着眼泪就下来了,“多么善良的一个疯子!”这幅画作于1890年,他在圣雷米精神病院疗养期间。他在信中对弟弟说:“今天我知道你终于做了父亲……我马上动手替你画一幅挂在你卧室里的画——一些杏花的大树枝,背景衬着蓝天。”这幅《杏花》风格非常清新俊逸、舒展有致,看得出梵高内心是多么欢畅啊!他没有孩子,但内心里把弟弟的儿子当成了自己的亲骨肉。
我们多是谈论梵高和弟弟提奥的深情,很少提及他和母亲的关系。他对母亲同样充满爱意,1888年,梵高在阿尔给母亲画了一幅肖像,他对弟弟说:“母亲的相片使我非常高兴。但是我不想看黑白的没有色彩的照片。我要画一幅她的肖像,用我在想像中见到她时的和谐的色调来画。”画中的母亲非常慈祥,这幅画完成不久,高更就到了阿尔与梵高同住,接着发生“割耳事件”。梵高精神出问题后,为了不让母亲担心,弟弟提奥成了他的保护墙,承担了一切。善良的梵高尽管自身难保,可还是记挂着母亲,他写信给提奥:“要是你能够告诉我母亲和妹妹的一点消息(如果她们都健康),我就会非常高兴。”他也希望母亲不要为他进疯人院一事过于苦恼。他总是为别人着想。
1890年梵高去世,第二年弟弟提奥也走了。他们的母亲却活到1907年,享年87岁。老母亲等到了梵高死后享有盛名的那一天,但对一个母亲来说,她宁可要一个长寿幸福的儿子,而不要一个短命痛苦的天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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