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小夏
何华
最近在读《夏志清夏济安书信集:卷一(1947-1950)》,很是过瘾。里面谈了不少我们知道的人物,褒贬兼有,这些人物也都采用真名实姓,不加掩饰,没有避讳。前几年,看了电影《旧地重游》,又找来伊夫林·沃的小说和电影比较,因为翻译得实在好,所以记住了译者赵隆勷的名字,没想到他原来是夏济安的朋友,书信里不时提到。
书信里有些话,说得不好听,譬如夏济安评袁可嘉(袁可嘉主编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对我们这代人影响很大)、评宋奇(宋淇),都有负面之词。夏济安说宋淇“把金钱看得比义气重要”,又说他“计算精明,分毫不差,而且乐于计算”。大家知道夏氏兄弟和宋淇关系亲近,但就算是好朋友,大概也有互为不满的地方,可见人性之复杂。再说,那时夏济安手头拮据,缺钱的人,凡事总容易往钱上想。夏志清遗孀王洞在前言里特别说了一句:“希望他们朋友的子女能大量包涵”。估计,宋淇之子宋以朗,看了也就一笑了之。
夏氏兄弟,学贯中西,有自己独特的文学见解,不为俗流所拘。譬如他俩书信里提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推举这部小说为世界文学的最高成就,确实有眼光。哥哥夏济安的书信谈文学部分不多,他倒像个“慌乱时代即将结束”的颓废浪子,交女友、听京戏、看电影、评时政。弟弟夏志清的书信则以回应哥哥为主,也谈他在美国的生活和学业。兄弟俩都是性情中人,爱交际,尤其大夏,他学术上的成熟与对待女性的天真害羞、缺乏自信,形成极大反差。很多年前,《夏济安日记》出版,我当时读了,大为惊讶,通篇都是暗恋女友李彦,那份煎熬比起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著名的卞之琳对张充和的苦恋,有过之而无不及。记得他在日记里写了梦到李彦以致遗精,又深感罪恶不洁,完全像个情窦初开不谙世故的小男生。和他那些幽暗压抑的日记相比,书信要“开朗”多了,弟弟夏志清似乎成了他的一扇窗口,给了他直抒胸臆,呼吸透气的机会。
书信里大夏喜欢的女友算算总有一大把,今天追这个明天求那个,他甚至暗恋十三四岁的董奇华,还有长得像黄宗英的刘璐,最令我好奇的是大夏居然和京剧名伶童芷苓也有一段若有若无的暧昧,去童家吃过几次饭,也和童一起看电影。童芷苓,可不是一个凡角,你想想舞台上的阎婆惜,又是“纺棉花”,又是“大劈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子何其多,内向深沉的大夏哪里是童芷苓的对手。他一方面自卑一方面又过度自信,觉得自己西装挺括,领带漂亮,有上海人会打扮的特点,他甚至用“璧人”一词形容自己。大夏年轻时,卖相实属一般,与璧人沾不上边,他确实自视甚高,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卑。夏家母亲想必是个谨慎内敛的传统妇女,他俩仅有一个小妹——比夏志清小14岁、比夏济安小18岁,年龄差距太大,可以说,大夏小夏,是在女性缺失的环境里度过青少年时期,以至于造成他俩性格的扭曲、对待女性极不自然。小夏则是另一番态度,看到女性尤其是女作家,就如三岁孩童般天真,见了糖果要去“抓”,他后来与几位女作家的情事,充分证明了都是“胡来”,对妻子王洞伤害极大。
大夏小夏真是好兄弟,非常私密的情感也都相互分享。其实,更多的情况是,亲兄弟反而不好意思向对方谈个人情感的隐私。我一直纳闷,这对兄弟如何做到无话不谈的?1965年,大夏脑溢血过世,小夏悲恸逾恒。两人相知相惜,心存感应,互为镜像,如同孪生。文学史上,不乏兄弟档,但如大夏小夏这样合二为一的,倒是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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