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里舒伯特的奏鸣曲

何华

最近视力不好，下班后晚上回到家，尽量少看书。书看得少了，音乐也就相对听得多了，常听的曲目是舒伯特的第20号钢琴奏鸣曲。我是古典音乐的外行，外行总是通过一些“外缘”（譬如：电影）进入音乐的。
应该是十二三年前吧，迈克尔•哈内克执导的《钢琴教师》在本地上映，当时看报道得知它得了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评审团大奖，我就来劲了，非看不可，因为我对戛纳有信心。一查报纸，这片子沦为色情片，在黄金戏院放映。不管了，就是刀山戏院也得闯。那天，戏院里空落落的，零星点缀着几个枯瘦的老安哥，不停有咳嗽声，气氛诡异，我混迹其间，作镇定状。好在一旦入戏，万般皆休，它真是一部好电影。后来迈克尔•哈内克拍了《白丝带》、《爱慕》等杰作，堪称顶级导演。而等到耶利内克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我才知道电影就是根据她的小说改编的。可以肯定耶利内克一定痴迷舒伯特的音乐，迈克尔•哈内克也保留了原著的“音乐成分”。譬如：私家音乐会一场，精彩极了。小伙子为了讨好女钢琴老师埃里卡，演奏了舒伯特第20号钢琴奏鸣曲第三乐章谐谑曲，非常活泼逗趣。至此，我忽然醒悟小伙子的第一次出场，就是一段“谐谑曲”。埃里卡与母亲在一个铁笼一般上升的老式电梯里，小伙子却快速步行上楼梯，一边还得意地向电梯里的母女投以挑衅的胜利者的微笑。这场戏，真是神来之笔，隐含了很多，也预示了很多。
实际上，舒伯特这首奏鸣曲，常被引用的是第二乐章。在我心目中，法国导演罗伯特•布列松是排在前几位的大师，他的《扒手》、《死囚越狱》、《金钱》，我看了又看，佩服。有次遇到他的《驴子巴特萨》，太奇异了，主角竟然是一头驴，布列松为动物唱了一首悲悯曲，让我想到佛门里常说的“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电影音乐用了第20号奏鸣曲的第二乐章，哀伤的旋律非常符合电影的基调。我私自将这个第二乐章称为“驴之哀歌”。上周借得土耳其导演锡兰得金棕榈大奖的《冬眠》DVD，片长三个多小时，周末养精蓄锐，一个人在家慢慢享受。锡兰一改静默之风格，拍了一部喋喋不休的话痨片。电影的好坏与对话多少真没关系，锡兰的功力摆在那，怎么拍都让人称道。电影开场不久，男主角走向窗口，背对镜头凝视窗外，这时音乐响起，你应该猜到了，竟然又是舒伯特第20号钢琴奏鸣曲的第二乐章，我即刻想到那头驴，还有它哀伤的眼神。这个乐章在《冬眠》里一再出现，袅袅不绝。仔细一想，也不奇怪，锡兰最推崇的导演就是布列松、小津和塔尔科夫斯基。我想他以这种独特的方式向布列松致敬吧？锡兰的电影，可借用帕慕克爱用的词语“呼愁”（土耳其语的忧伤）来概括，《冬眠》也不例外，舒伯特这首奏鸣曲的第二乐章说白了就是呼愁。
舒伯特是一个内心疯狂的人，在平静的音乐背后藏着挣扎与不安：浮生恰似冰底水。第20钢琴奏鸣曲到了最后的第四乐章，就是“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走了，似乎还在；留下的，也是浮云。所有的未来都将成为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