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吹皱一池老春水

何华

宫崎骏的电影《起风了》，吹红了沉寂很久的堀辰雄的同名原著小说。小说中译本紧跟着推出，卖得很火，书店和网购甚至一度断货。如果没有这部电影，堀辰雄照样是不错的小说家，小说《起风了》照样有极少数的忠实读者，就那么清风徐来，窃窃私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成了大众话题。

《起风了》，记叙山间疗养院病榻边有节制的儿女情长与无休止的生活日常，这些被堀辰雄写得微妙静美。难能可贵的是，堀辰雄面对节子的疾病与死亡，却抱着一颗乐观上进的心，带着佛家的慈悲与宽厚，去发现点点滴滴的喜悦。什么栗子掉下来的声音、小飞蛾贴在玻璃窗上、一半鲜艳茜红一半朦胧浅灰的美丽薄暮，作者用心去感受周遭世界和短暂生命。由于日子单调，不知不觉中，仿佛脱离了时间的掌控。一旦脱离了时间，生活中的细小琐事，也就变得截然不同了，似乎有了另外的意义。

堀辰雄日本式的细腻，是观察式的、描述式的，不如普鲁斯特的精深，也不如托马斯曼的博大。堀辰雄和普鲁斯特都是病秧子，但普鲁斯特的病榻人生，要丰富多了；托马斯曼的《魔山》也写疗养院，格局也大多了。若拿上面两位大师来要求堀辰雄的话，他也仅仅是个“私小说”作家，尽管在这个领域，他写得很好，但终究称不上伟大作家。

宫崎骏非常推崇堀辰雄，他不赞同别人把他归为私小说作家。他说：“我不认为他写的是‘私小说’，私小说是更为粗糙的玩意，日本有些人喜欢把东西随便二分化、三分化来定位，我觉得不对，至少堀辰雄的作品不是，他的作品是纯度非常高的。”宫崎骏的看法，显然带有强烈的私情，放大了对堀辰雄的致敬之意，也在某种程度上误解了私小说。难道私小说是“更为粗糙的玩意”？堀辰雄的小说确实纯度非常高，这正是私小说的特点。倒是宫崎骏老爷子改编电影时，加上许多非私小说元素，把男主角化为现实人物即日本工程师和飞机设计师堀越二郎。同时将政治、战争的话题置入电影。

其实堀辰雄《起风了》这部小说，1976就被拍成电影《风雪黄昏》，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主演，大约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上海电影译制厂完成配音，在中国上映，风靡一时。在那个物质缺乏精神贫瘠的年代里，上译厂一批配音演员或华丽雅正或哀婉幽怨或风趣俏皮或青春灿烂的声音，迷倒了多少中国人呀！这部《风雪黄昏》，丁建华童自荣为男女主角“代言”。有一场戏，病榻上，山口百惠饰演的节子重拾信心，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她娓娓道来（当然是丁建华的声音）：“爸爸说，结婚以后，要把轻井泽的别墅送给我们，轻井泽的那个家就是我们的新房，我在院子里种种花，画一些画，朝书房里一看，你端端正正的坐在书桌前面……”。但是肺结核病魔还是夺走了节子的生命，不成全她的美好愿望。电影里山口百惠半躺在病榻上的柔弱样子，让人联想到写《园会》的英国女作家曼斯菲尔德和才女林徽因，她俩也都因肺结核而逝，并给人留下长期卧病在床的印象。

在“性感、妖艳”一类词语还羞于出口的年代，山口百惠的清纯少女形象便理所当然地获得了倾倒性的赞美。电影《伊豆的舞女》、《绝唱》、《春琴抄》，还有电视剧《血疑》，部部经典，她与三浦友和金童玉女般的搭档，构成了我们的共同回忆。三浦友和穿的棒针衫，让无数女孩痴迷。那几年，勾织三浦款棒针衫成了天下姐妹最甜蜜的女红。百惠是明智的，见好就收，婚后退出演艺圈。三浦君则仍旧出现在电影电视里。我有一阵迷东野圭吾，看他的小说《流星之绊》改编的电视剧，三浦友和在里面演个警察大叔角色，发福得厉害，一出场吓我一跳，这哪是当年玉树临风的俏郎君呀！所谓的久别重逢，基本上都会落得“当头就是一个不忍”的局面。

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合作了很多电影，我莫名地对这部《风雪黄昏》记忆最深。想起它，立马心动，吹皱一池老春水。电影里三浦友和饰演的达郎喜欢法国诗人瓦勒里的诗句“青青芳草，迎风起舞”，成了他鼓励节子顽强抵抗肺结核病的八字真言。烨伊翻译的小说里，这句诗被意译成“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虽励志成份增加，但诗意略减。原诗出自瓦勒里的《海滨墓园》，卞之琳译为：“起风了，只有试着活下去一条路”，卞译应该最接近原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