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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欢

(2012-12-01 14:2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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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分类: 评论

1

石兆京第一次见到卞荣的时候,卞荣正上大一。

那是两节大课之间的休息时间,石兆京匆匆经过楼道,赶到C区上课。B区和C区的交界处是天井一样的楼梯,楼梯一圈一圈妩媚的旋转着,静静无声地落到了地面。两边的落地玻璃很大,湖蓝色的。这时,他看到窗前站着一个课间休息的女生。她正透过玻璃看着外面抽烟。隔着蓝色玻璃,他看到了地面上的树,远处的图书馆还有玻璃球一样的蓝色太阳。女生在玻璃里的影子和树影云影重叠在了一起,就好像那树影和云影都是生长在她身体里的水草,柔软而飘摇,她的身体是一只透明的水缸。红色的烟头在她透明的身体里明灭可见。

他看着她,一边往过走,直到走到她身后时,他发现他和她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他们的身影像很奇怪的落进了一口井里。在那一瞬间里,她也看到了他的影子,回过了头,看着他。因为逆着光线,她周身毛茸茸的,有些蓬松,于是那张脸便像是蓬松里包着的一点核,一张脸上只涂了红嘴唇,其他地方都没有化妆。干净而凛冽。她扭过来的身体是僵硬的,目光里却是娴熟的轻浅的挑逗,像是娴熟的不能再娴熟,她斜睨着看着他。因为逆着光线,一层阴影落在她脸上,使她看起来有些潮湿,他再往进看时却进不去了。那层薄薄的挑逗像一层水面,下面却是坚硬的河床,有些荒凉和萧索,散发着秋天的味道。他再往前走时,他们的影子开始错开,他看到他从她的身体里走了出来,他们透明的身体里是成片的树影和云影。像在水底。他走了过去。一路上仍然觉得自己脸上的皮肤有些绷紧,就好像一张嘴唇在上面吮过后风干的感觉。

周末,石兆京和女友辛亚妮走进了校门外的酒吧,是辛亚妮提议的,一提出,石兆京就立刻表示附和。快的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谄媚。他们的恋爱关系已经确定八年,八年长跑下来都有了心照不宣的疲惫,都在不动声色地看到了两个人之间雪崩一样的悄然坍塌。这坍塌不是伤筋动骨的,但这八年岁月沉在两个人中间,抽掉一砖一瓦两个人却是都能感觉到的,就像,在自己身上,有了窟窿。想装作看不见都不行,冷风直往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方钻去。在两个人的身体深处,有各种气息像蛛网一样盘根错节在那里。

在这个世界上,一旦有了关系就永远有了关系罢。所以两个人之间有一个人出招表示出要修葺的愿望时,另一个必须马上接招。他们之间已经是一盆炭火,吹一吹碳会变红,不吹就剩下了灰色的余烬。于是两个人一起来到了校门外的酒吧,远的地方还要坐车,再说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全校都知道他们艰苦卓绝的恋爱史。所以他们愿意选这种敞亮的不避人声的场合,一丝一毫暧昧都没有的场合里,就像是给人看的摆设。

小酒吧里人很少,只在靠窗的台灯下坐着一个翻杂志的女生。老板娘坐在吧台后的暗影里,音乐很轻,飘来荡去,像一眼泉,老板娘似乎就坐在这泉眼深处。一看周末都没有什么人,两个人不免都有没有观众的落寞感,同时觉得选错了地方。两个人都不敢向对方的脸看去,都目光僵硬地在几张红色的椅子间寻找,该坐哪张。地板是黑白方格的,人站在上面像象棋里的两颗棋子。两个人选定一张桌子正要坐下来时,那个翻杂志的女生站了起来,收拾杂志准备往出走。她一抬头,惊讶地叫了一声,辛老师。石兆京和辛亚妮同时抬头,石兆京突然认出,这是那天在楼道里遇到的抽烟的女孩子。辛亚妮看见这女生,也意外地说,卞荣,你在这做什么?卞荣指指手中的杂志,来看电影杂志啊,都是老板娘的。我每个周末都来看的,不信你问老板娘去。现在我要去赴个约会。走啦!她从他们身边经过时,斜着瞟了一眼石兆京,然后对辛亚妮暧昧一笑,就出去了。

现在红色的桌椅之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两个人突然之间都觉得有些灰头土脸,又都有些莫名的倦怠,不知道这倦怠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但是,两个人的鼻翼之间都感到了一些寒冷。石兆京决定先说话,他顺手抓住了就近的话题,刚才那个女生是你们系的?辛亚妮接住了话题,是的,怎么?很特别?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她突然感到了自己的挑衅和这挑衅会引出的后果,便自顾自地拐了个弯说开去,这个女生在我们系的名气都快盖过系主任了。她抽烟,而且只抽最烈的那种三五。我问她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她说十三岁。新生报到的那天晚上,她和几个已经报到的男生一起站在中文系的接待处等着取行李,可能是等的无聊了,她当众抽出一根烟,点着了就抽起来。把一边的男生和老师们都吓一跳。她的高考成绩本来足以进北大的,报低进了武大。进校后她闹着玩一样参加了经济学基地班的考试,在几千名新生中考了第一名,却说自己情愿在中文系呆着,又可以逃课,又可以在床上看小说,多么好。就这样她放弃了经济学基地班。开学还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她就开始夜不归宿。被系里的党支部书记知道后,几次三番找她谈话,给她做思想工作。她说,您是不是担心我在外面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您放心,就是做情人暂时也肯定只给一个人做,我不会乱来的。她经常逃课,却是很给我面子,从不逃我的课,只是一次她课后对我说,辛老师,您怎么能在黑色皮鞋里穿一双白色的袜子。她读书很多,而且涉猎面广泛,她能倒背里尔克和艾米丽狄金森的诗,别人进大学前像是过了一个中学,她却像已经过了几辈子那么长,每次考试都不用复习就一定是班上的第一名。怎么说呢,这个女生,我一直觉得她很邪,身上带着些邪气。她经常在晚上出去,校门口已经有车在等她,很多学生和老师都看见过,她也不避讳。听说她和无数男人有暧昧关系,和很多男人上过床。但奇怪的是,这样一个女生,我对她竟然有点喜欢。

音乐软若无骨的往过流,两个人都像被水推到河滩上一般,疲惫而潮湿。石兆京回想着她的最后一句话,这样一个女生,我对她竟然有点喜欢。很简单,越是端庄淑雅的女人身体深处越容易藏着一个卞荣这样的女人。她看着卞荣时其实是在看着另一个自己,所以她陌生的却是疼惜的看着她,像看着自己身体上一个自己从不敢去注意的器官,但,那也是自己的。她爱自己,所以她要爱她。她不急于结婚,就是因为她不想要孩子。她说生孩子多么可怕,一有了孩子,女人就做了它生长的肥料,女人自己在事实上已经没有了。可是人只有这一辈子,没有来生,一切都不可以重来。她不能为一个从空虚中召唤出的人而牺牲了自己。说到底,那个生命是原本不存在的。不把它唤出来与自己就是无关的,看不到它也不会觉得疼痛,而自己却总是能无比清晰地看到自己的疼痛,就像看着自己的另一个爱人一样疼痛。

而他自己呢,与她又有什么区别?他们都已经年过而立,猛然之间觉得自己三十年的生活单薄贫瘠的像几页纸一样,还没来得及翻就所剩无几了,不甘心最容易从一片空濛中滋生出来,就像细菌容易从空虚中滋生出来一样。因为中间是空的,接下来就是腐朽。他和她都各自以对方作为自己最后的根据地,固守着,不肯轻易撤退,却也不过是怕自己没有了退路。留着一块根据地,心里多少是从容的。八年相处,他们早已背熟了对方的一切,包括对方身上什么地方有颗什么颜色的痣。有时候他们看到对方的时候,觉得就像从镜子里看着一个人,无论离自己多近,那人都是在镜子里没有下来的。但是,再从头培养一个吗,那又是多么令人望而生畏的事情。要从头把这八年的过程再重复一次?把所有像苍蝇乱飞一样繁琐的关系再梳理一次?他们又都怀疑自己已经没有了那么多的力气。连做爱这么机械的事情都减少到最少的次数,何况是复杂莫测的感情。除非,除非,有什么能让他们万劫不复的事情在一秒钟内突然发生。他和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人和一个自私的女人,他们知道他们都爱自己胜于爱对方。

后来又见到一次卞荣,却是在他自己的课堂上。石兆京是哲学系的老师,高瘦、斯文、戴眼镜,标准的哲学系老师。这天他上课的时候突然觉得教室里有些奇怪。说不来是什么奇怪,似乎是有一种奇怪的气息横亘在空气里,摩擦着他的鼻翼。他没有多想,依然是几十个学生疏疏落落的按他们自己的规则坐在前三排以后的位子上,前三排永远空着。学校里有一个女老师因为对这空出的前三排不满意,便干脆坐到了第一排的桌子上讲课,学生们反而听的仔细了。他可不能这么做,怎么着他也是教哲学的。学生们低着头看小说,发短信,和往常都没有什么区别。他开始心神不宁的讲课,直到讲完准备走下讲台的时候忽然看到一个身影从后门出去了。只那个背影,他就认出来了,是卞荣。除了她,没有哪个女生敢穿露半个背的衣服招摇过市,一片雪白的背,像一面旗帜。她经过的地方,所有的男生都向她行注目礼。她来哲学系听课?他立刻从头到尾的回忆了一下这节课自己是怎么上下来的,有些怅然的在讲台一侧呆立了一会。晚上,他装作闲闲地对辛亚妮说,今天你们系那个卞荣去我们系听课去了。辛亚妮头也不抬,哦,她选修了很多外系的课,唯独经常逃自己系的课,功夫在诗外吧。石兆京便收住了话题,默不作声了。这时候,辛亚妮却突然抬起头来,看着石兆京,一笑。这一笑让石兆京觉得恐惧而厌恶。觉得这个女人聪明也倒罢了,还一定要让人看出来。

卞荣上大三的时候,辛亚妮作为和伦敦大学的交换老师去了英国,走三年。名额是她自己争取的。石兆京知道,她是想出去透透气,当然也是为了给她自己多一些机会。就是最糟糕的情况都做好打算,那也不过是三年没有任何艳遇,没有更可爱更适合结婚的男人出现,那回国了不还有他吗?不还有八年时间在那垫底吗?八年时间与责任、惯性之类的世俗概念都是血肉相连的,她随时可以交换,只要她愿意。至于抛在国内的他,他还想怎样,这个大学圈住了他,一成不变的生活圈子和生活程序,想有个意外就像一根针要扎进一只鸡蛋一样困难。就是艳遇,恐怕也没有缝隙长出来。她一眼看透了他三年之内的生活。放心去了英国。

有一天早晨石兆京在去上课的路上看到了卞荣。看样子她刚从校外回来,又是在外过夜,早晨有车把她送到校门口。已经是秋天,早晨的空气像玻璃一样清冽,微微有风,她裹着一条巨大的披肩,穿着丝袜的腿蹬着一双高跟鞋,逆着赶往教学楼的学生向宿舍走去。她的披肩、大耳环、长发都在风中飘摇着,她涂着红色口红,嘴里却正咬着一只鸡肉卷,边走边吃,口红把鸡肉卷涂的血红。她一走过去,所有的学生都回头看她。石兆京也夹在这人群中准备去上课,他想回头,却还是忍住了。这让他感觉有点恼火,一个教哲学的老师回头去看一个女生?一旦知道这个人了他才发现校园里却到处是她的传说,简直是一不小心就会飞进耳朵。听说她在宿舍换衣服从不拉窗帘,还故意在阳台上换衣服。对面男生楼上,大多数窗口都准备着望远镜,女生们说,你不怕被男生们看到啊。她说,怕什么,看着也摸不着。系里党支部书记找她谈话的时候,她就穿上最短的裙子进他的办公室,并坐在他对面,把一只腿搭到另一只腿上。书记只好在说话的时候一直把脸扭向窗外,说的上气不接下气。

这届学生马上要毕业了,毕业生们每天忙着办理各种手续。这天,学生们站在图书馆门口排队等着退借书卡。正是午后,一些学生就站在树荫下等着。石兆京经过这里的时候,看到了站在树下的卞荣,她也在等着退卡。她穿着一件露肩的酒红色吊带裙,头发高高挽起来,碎头发从两鬓垂下,像戏台上的旦角用鬓角勾出了一张窄脸。他从她面前走过的时候,突然看到她肩胛处纹着一条小小的蛇。这时候,他想都没想就问了一句,你这条蛇是纹上去的吗?说完了连他自己都吓一跳。怎么能用这么熟悉的语气和她说话呢?事实上,四年时间里,这是他们第一次说话。第一句话,他却是这样对她说的。她微笑不语,眼睛斜睨着他。阳光从树叶间筛下来,像碎金碎银一样落了她一身,他看着她竟有些轻微的眩晕,不像看着一个真人。他走过去了,又走进阳光里,向办公楼走去。再过一个月,他们就毕业了。他想。

毕业的前两天,毕业生们开始聚餐,大家在一起吃饭,喝酒,平时最不能喝酒的学生都喝的大哭,哭完了又喝,喝完了再哭。老师们也和这些马上要步入社会的学生们喝酒,心里同情着他们,却什么都不能说。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大学时光过去了,他们就要受苦了,像一群马上要进入屠宰场的鸡鸭,当然不能让他们知道。一连几天,石兆京都是喝到晚上十二点以后才一个人走回自己的宿舍。这天晚上,他往回走时已经是凌晨一点了。离开那些哭成一团抱成一团的学生,他觉得身上还沾着他们的眼泪和舞台剧台词一般的话。一个人走着,就像从一个灯火明亮的舞台上,从一场话剧里又走到人间的感觉。

他蹒跚着走到了宿舍楼下。楼下种满了月季,白天在阳光里发酵的花香在夜晚的空气里仍然挥之不去。这花香闻到鼻子里像石头一样亘在呼吸里。走到楼下准备开门时,突然发现门口的石阶上坐着一个人。他吓了一跳,酒醒了一半。坐着的人听到他的脚步声,缓缓抬起头来,然后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了他面前。是卞荣。她穿着一条裙子,长发散落着,没有扎。他们在夜晚清冽安静的空气里对视着。一种巨大的却是陌生的疼痛穿过了他的全身,在那一个瞬间里,他突然迈出一步,伸手把她揽在了怀里,像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他迅速找到了她的嘴唇,然后,他们接吻。他久久的吻她,心里却疑心这不是第一次,决不是第一次,像是已经发生过成千上万次了。

在黑暗中他抚摸着她的身体的时候突然想,她真有过那么多男人吗?就这个身体有过那么多男人?她对所有的男人感觉有什么两样呢,还是不过都一样。继而他又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感到羞愧,在这样戏剧性的晚上,在这样带着生离死别的悲伤的晚上,他却这样去想?幸而是在黑暗中。他掩饰着那些使劲要往出生长的想法,用了更大的力气去对付她的身体。接着身体上汹涌而出的热浪把其他一切都淹没了,他整个人都被彻底淹没了,他暂时的没有了意识。

她躺在他身边,一动不动,像是累极了。他把她的一只手握在手中,把她的指头一只一只地摸索过去,就像在一架琴上摸着一排琴键。无声的,没有边际的琴键。夜很深很静,卫生间的门没有关,水管里滴着的水像更漏的脚步。身体的欢愉猝不及防的安静下来了,一种巨大的安宁和苍凉包裹着这两个人。他们都来不及有什么思想。又像是很久很久过去了的时候,窗外的天光开始泛出瓷质的青色,楼下已经有了稀疏的跑步声,他突然伸出手臂一把把她抱在了怀里。她把整张脸埋进他怀里,不说话,静静的,他们整整一个晚上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她安静地伏在那里,从没有过的安静和肃穆,他伸手托起了那张脸。

就着漏进屋子里的晨光,他看到那张脸上正一脸的泪水。这时候他才是真正吃惊了,比凌晨一点看到她在自己门口更吃惊。那吃惊是因为意外,而现在却是因为他突然明白她为什么要在这个晚上找他来了。他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那天在楼道的相遇,还是那天在酒吧,还是在他的课堂上?总之,她是让她自己开始了。他无法猜测这感情究竟是以什么方式开始的。他在一瞬间里是一种喜悦和疼痛同时穿过心脏的感觉。这样一个女生,阅人无数的女生,暂且这样说她吧,自己竟能进入她眼中?疼痛的是,她在离校之前才来和他道别,而最致命的是,这道别是真的,她对他的喜欢也是真的。他吮吸着那泪水,更紧地抱住她,她的泪就更多的汹涌而出。就在那一个瞬间里,他知道,他们是真正在一起了,身体和心都在一起。

天亮了,一切照旧。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头也不回地迅速穿好那条裙子,粗略地理了理头发,然后回头看了他一眼就出去了,带上了门,哐一声,一只箱子被锁上的声音,他被锁在了里面。这就是离别?从凌晨一点到现在,他们至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他明知道该起床去上班了,却还是不愿动,动不了。他久久地躺在那张床上,他侧过头看到,旁边的空枕头上有几根长发,柔软的蜷曲着。他伸出一只手指,落在她躺过的那片床单上,温热的,还有她的温度。他的泪突然就下来了。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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