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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节

(2012-12-01 14:2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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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分类: 评论

夏肖丹从波光凛冽的镜子里细细看着自己那张脸,看可有破绽。其实夏肖丹在上大一之前几乎都不照镜子。那时候,镜子对她来说就像一条兀自奔流而过的河,流到哪里都和她没关系。

那团泡在镜中的影子边缘清晰。这张脸在今天晚上可是要给别人看的,全当租出去了。她知道这么做是她自投罗网,没有人要捆着她摁着她要她去见他,是她自己哭着喊着要去的。可是,还有力气去见个这男人本身就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情,因为,这证明她身上又长出了一点新肉,说明她身上那些被烧焦的肌理下又悄悄长出了一寸一寸的皮肤,很嫩,很薄,小心翼翼的一层,还见不得天光。猛得拿出去给人一看,簇新的一片,白癜风似地晃着人的眼睛,简直让人心惊肉跳。这年头,是块疮就要遮着掩着到深不见底的地方去,哪敢给人看,给人看了就成了长在别人牙缝里的笑话了,一夜之间就能变成参天大树。

她还是不放心,左顾右盼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有些莫名的心虚,今晚要见尹亮让她觉得自己像个从战场上退下来的残兵游勇,明明是一碰就支离破碎了,还硬要装得刀枪不入一样。可是,就算是已经粉身碎骨了,她都要把自己一块一块地缝起来,垒成一个人形。

她厌恶而敬畏地看着镜子里寒光凛冽的自己,就像瞻仰着寒风中一座伟岸的雕塑。顶天立地,鄙睨人间。她又有些怜惜自己了,便对着自己一笑,那笑刚落进镜子里就像雪一样化成了碎片。

今晚要见的男人是她的大学同学尹亮,她来到上海才知道他一直在上海工作。这么多年杳无音讯,她也猜想他可能有女朋友了,动作再快点都可能有老婆了,可她还是在拿到他电话的第一时间里便近于跋扈地把电话给他打了过去。她敢这么跋扈,仗着的全是他们十年前的那点底子。那点底子很多年里被她压在箱子底,平素里很少会想到,就像压着一件过时了的衣服,料子不错,但知道再没机会穿了,扔了又可惜,只好带着一丝怅惘等着它自己在一个角落里慢慢发霉腐烂。这一点底子就是,他当年是喜欢过她的。他当年青涩地在雪地里站一个小时就是为了能在她下自习出来时,假装正好不小心遇到了她。她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是她假装看不见他,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过去了。

在从他身边走过去的那一瞬间里,她多少有些自我牺牲的悲壮感和自豪感。还有一点细若游丝的,她至死都不愿承认的感激。他不知道她是感激他的,她永远不会让他知道,因为这种感激对她来说其实是一种耻辱。她希望他只能看到她长在地面上青山绿水的那一截,却永远不要看到她被深埋在泥土里的根茎,那些根茎在暗无天日的地下生长着,如同她深埋在地下的城堡,隐秘而坚不可摧。她就是一棵从这城堡里长出来的植物,不管她的枝叶能长到哪里,她的根就囚禁在这城堡里。

事实上,在大学四年里她都没有真正谈过恋爱,因为在恋爱这一方面,她简直是被按照做烈士的规格要求出来的,那真是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母亲孔梅的那一截指头像座五行山一样压着她,她就是山底下的那只石猴,永远没有出世的时候。

多少年里她从来不吃任何罐头,就是因为,任何罐头都会给她一种错觉,她觉得那些挤在瓶子里的东西全是指头,大大小小的人的指头。

她跟着孔梅在一个颓败的院子里长大,院子里有一棵葡萄树,是孔梅亲手种的。夏天的时候,葡萄树的叶子像一片深深浅浅的灰色的睡眠,无声地栖息在了那面白色的墙上,微风过处,风摇影动,好像一墙的睡梦都苏醒过来了,瑟瑟作响。院子太小,天井小得只能含得住这一棵葡萄树,这葡萄树只能拼了命地往上长,因为下面没它歇脚的地儿。它嗖嗖爬上屋顶才勉强有了安身立命之处,于是就在那口四方的天空下搭起了一座葡萄架,居然每年也能红红绿绿地挂出了几串葡萄。谁进门都高高仰起脸看着那几串葡萄说,哟,这是真的假的,怎么长得和假的一样,能吃不?孔梅一边刷锅一边指着梯子说,要吃葡萄还得架梯子,不怕摔的就往上爬。谁还真为了吃颗葡萄爬那么高的梯子,还是胳膊腿值钱,所以几串葡萄一直岿然不动地挂到了中秋节后,简直都老得都要成葡萄精了,孔梅才踩着梯子上去一串一串地摘下来。

夏天晚上,镂刻在墙上的,除了葡萄叶的影子,还有母女俩的影子。灯泡是挂在纱窗外面的,因为怕蚊子飞进屋里去,玉米色的灯光把她们两个人的影子斜斜地掷到了墙上。影子落在墙上就像发酵过了一般,虚弱松散。母女俩正坐在桌子旁边喝粥就咸菜,饭桌上的三五座钟一板一眼地走着,像一支小型部队正从这屋子里经过似的。屋子是里外间的,夏肖丹睡里间,孔梅睡外间。

这是机床厂以前留下的老宿舍。有点钱的人家都搬走了,这剩下没人住的一排宿舍便荒凉得像颓垣一样。夏天的时候那些没人住的院子里草长得过人头,人一进去就看不见了。冬天的时候,破房子里便住着些准备生产的流浪猫流浪狗。夏肖丹时常看到那些大着肚子的猫狗从垃圾堆上一点一点地衔回破棉絮之类的,它们要给小猫小狗们铺个窝。冬天有阳光的时候,瘦得只剩下了一张皮的母狗会卧在阳光里晒太阳,几只刚能睁开眼睛的小狗闹哄哄地趴在它肚子上吸奶。母狗像是快被它们吸干了,却一动不动,只是眯着眼睛贪婪地晒着太阳,好像被这阳光晒着就可以进行光合作用产出奶水一样。

一次夏肖丹看见一只刚生完猫仔的母猫不知吃了什么东西,躺在胡同里吐着白沫,眼看着就要死了。她回去告诉孔梅,孔梅让她按住猫的头,她往猫嘴里灌肥皂水。忙了半天猫还是躺着一动不动,她很难过,一下午躲着不出去,怕看见那只猫。等到天快黑的时候她忍不住再出去看时,却发现那只猫不在那了。说明它没死。她心里一阵高兴,泪差点出来了。第二天的中午,她看到了那只母猫,它正病怏怏地躺在阳光里喂小猫。她喂了它点吃的,它根本就没力气爬起来去,只是轰着几只小猫过去吃。它就静静地躺在那里眯着眼睛看着它们吃。孔梅说,那只母猫一定是因为心里放不下自己那几只小猫才挣扎着活下来的。

墙上除了她们的影子,还有一张照片,一张巨大的黑白照片像月亮似地悬挂在她们头顶,照片里是一个年轻的男人,脸上没有笑容,抿着嘴唇,森然从照片里向外看。黑白照片又被放大了的缘故,清冷肃杀,像座寺庙似地悬在墙上。母女俩像沐着月光一样在这青森的照片底下吃完了晚饭。然后收拾出桌子,孔梅在院子里洗碗,准备第二天炸油花的面团,发上一个晚上,到第二天早上面团就软得没有了筋骨。夏肖丹就趴在桌子上做作业。

夏肖丹开了台灯,孔梅便关掉了纱窗外的灯,省电。台灯的光是橘色的,灯光一开,整间屋子就像掉进了一口暖酽的山洞里,这灯光像血液一样流满了整间屋子,几件简陋的家具像充了血的血管一样回暖了起来,有一架电子琴在墙角里静静地清冷着,不食烟火一般。电子琴外面罩着一层黑色丝绒,缩在墙角里,好像还没有从蛋壳里孵出来的银器一般,新鲜,柔弱。电子琴是孔梅给夏肖丹买的,从幼儿园开始夏肖丹每天就要雷打不动地练一个小时的琴。机床厂倒闭以后孔梅就靠卖油花为生。每天早晨四点多就起床,劈柴生火,架鼓风机,支起案板。把发好的面往案板上一摔,开始在胡同口炸油花。油花一炸就变得肥肥大大,香气四溢。一架电子琴要两百多块钱,为了买这架琴,孔梅有一年时间里没有吃过蔬菜,给夏肖丹做好饭扣在锅里,自己每天中午吃早晨卖剩下的油花。

等到电子琴买回家里的时候,孔梅的头发几乎全白了,染发也是要上瘾的,染一次发,以后便不得不染下去,因为齐根长出来的新发根是雪白的,扣在头上像顶着医生的白帽子一样晃眼。每次新染过的头发都能黑到杀气腾腾,看上去像顶盔甲似得戴在头上。这黑铁似的头发还像秋天的落叶一样掉色,一块一块地往下掉,把她所有的枕巾都弄得像熊猫皮一样斑斑驳驳。

夏肖丹就是一天下来累得连饭都吃不动了,就是做作业做到半夜了,一坐到电子琴边她便立刻像打了鸡血一样精神抖擞地把一个小时拿了下来,她看着琴上那些黑白的琴键,就像看着孔梅黑色和白色的头发,这些黑白的头发一缕一缕地从她手心里往过划,她想抚摸它们的时候,它们像虚空中的音乐一样,袅袅地从她指缝间流走了,嫦娥一般奔向了苍青色的月亮。有时,她的指尖从那些琴键上掠过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正踩着一级一级的台阶向上飞,她越来越快越来越轻,最后她清晰地看到自己化成了一缕绝细的浅绿色的幽香,像丝质的流苏一样垂在这黑夜的额前。有时候她的眼泪忽然就下来了,一滴一滴地落在了黑白的琴键上。

一曲弹完的空隙里,她和孔梅都在这余音里僵着,像两座雕塑似的。在那一个静场里她知道,此时的孔梅和她正叠加成一个人,这琴声让她们有了一种相加的力量,好像被一束微茫的火焰慢慢焙到了一起,皮连着肉,骨连着筋。她在这暂时的寂静中感觉着另一个女人身上清晰的肌理,她就像要烙到她身上一样。这种逼近又让她有些恐惧,于是她慌忙垂下手指,另一支乐曲从她指尖流出来了。一切再一次模糊起来了,就在这一间屋子里,她和孔梅却像两个被时光的洪荒冲散了的人,隔着一条大河,远远地看着彼此。

她不用回头就知道,孔梅现在一定是坐在放着三五座钟的桌子旁边摸索着那只玻璃瓶。每天到了这个时候,在夏肖丹练琴的时候,她做完了所有的家务,便坐在桌子旁,一边等夏肖丹一边摸索着那只瓶子。瓶子不大,正好可以放在掌心里,孔梅像摸一只鸟一样摸着那只瓶子。夏肖丹一直都害怕看见这只瓶子,因为这只瓶子里装着一小截手指。这截手指被泡在防腐液里泡了十几年,已经不像一截手指了,苍白浑浊,带着一切尸体特有的滞重。夏肖丹只和这截手指认真地对视过一次,那次,她壮着胆子隔着玻璃瓶,仔仔细细地看着这截指头,因为被泡涨的缘故,指头上的每一条纹路都被放大了,大得有点面目狰狞,类似于青铜器上那些原始的饕餮花纹。看起来这应该是一截小拇指,因为指甲很秀气,这片秀气的指甲泡在液体里却像牙齿一样坚硬可怖。似乎它永远都不会腐朽,永远就要生长在那里了。

事实上,泡在瓶子里的整截手指都像一个泡在子宫里的死婴,虽是死的,却散发着一种类似于匕首的锋利光芒,使那瓶子看上去就像一只独立出来的邪气的眼睛。那目光沾到人身上一点都会让人觉得不寒而栗,仿佛是阴间的候鸟落到自己身上了,是不祥的,恐怖的,让人避之不及的。就那一次,夏肖丹对着阳光举着那只瓶子呆呆看了半天,忽然就被瓶子里飘出来的那缕目光慑住了,她与它对视了片刻,然后慌忙丢下了那只瓶子,跑到了院子里。她跑到有阳光的地方开始大口喘气,像一个刚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人。

孔梅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细细摸索那只瓶子半天,就像是这只瓶子是她身上的一只器官,本来就长在她身上的。夏肖丹原来以为这截手指就是孔梅的,因为孔梅的右手上就缺了一小截小拇指,那剩下的半截枯指像被砍过的树枝一样,有些铁划银钩的萧索和荒凉。在十个指头里因为是个残疾,反倒有些无赖式的桀骜不驯。反正是到底了,你们谁还能伤得着我?瓶子里的那截断指与孔梅的那只残缺的右手一直就遥遥相望着,即使只有一步之隔的时候,它们却仍然是咫尺天涯,永不能相会。

白天孔梅里里外外忙的时候,这截手指就被弃置到桌子一角上,它太小了,往光线昏暗的角落里一放,简直就和其他油盐酱醋的瓶子混在一起了。可是,无论它躲在哪里,夏肖丹只要一走近就能闻到它的气味,她就像是对这截手指过敏一样,它就是藏得再深,她都能在瞬间里直直把它挖出来。后来她才慢慢明白过来,她对它这种超乎寻常的过敏其实是因为她对它有一种很深的恐惧,她在潜意识里想避开它,所以反而无时不刻不在寻找它的蛛丝马迹。更重要的是,即使在她看不到它的时候,她也无比清晰地知道,它就在这屋子里。它坚硬得如同空气一样,每时每刻就在她的身体里进进出出。她根本拦不住它。

有时候坐在屋子里她会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就好像是她们母女俩长年累月和一具尸骸生活在一起。尽管只是一小截指头,但当它离开人体,长年累月孤单地浸泡在一瓶防腐溶液里的时候,夏肖丹便觉得,它其实与一具尸体无异,在本质上,它们就是一回事。尸体的骇人与它的大小有什么关系?就像寻死的人,吃一勺毒药和吃一瓶毒药有什么区别。但是孔梅不扔它,她不仅不扔它,还把它当吉祥物护身符一样,只要有时间就拿在手里摸索,简直是要把这截断指再摸活过来才作罢。

再长大一点后,夏肖丹才知道,这截断指并不是孔梅的。

因为常年炸油花的缘故,孔梅和夏肖丹的身上头上终年散发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油哈味,这种荤腥油腻的味道带着巨大的腐蚀性常驻在她们身上,像安家落户了一样,任是怎么洗都洗不掉。夏肖丹就是要把一层皮都刷下来了,那油哈味还是横亘在她身上岿然不动,像是她的血液里已经撒下了它们的种子,割了一茬再长一茬,野草似的,她休想将它们根除掉。就这样,夏肖丹每天披挂着一层厚厚的油哈味去上学,盔甲似的。于是,她身上就像盖了戳一样,一走到哪就有学生对她指指点点,卖油花的,那个就是卖油花花的,一闻就闻出来了。那时候她刚上小学二年级,一天下午放学回家的时候,夏肖丹刚从两个女生身边走过去,就听见其中一个女生说,别碰到她,卖油花的。夏肖丹心里很想扑过去骂那女生,没见过油花啊,你没吃过油花啊,你爹妈没吃过油花啊,吃了也没见把你毒死啊,有本事你这辈子都不要吃油花。你要是再吃一根油花你就不是人养的。

她终究没有回头看那两个女生,正是放学的时候,学生们像豆子撒了一地,到处都是。她知道,所有这些学生都是那个女生的同谋,他们都是一个阵营里的,只有她才是个真正的异族,是他们真正的敌人。他们是水,她只是浮在最上面的那层油,她单单只是被迫浮在那里,却从来没有生出水的肌理,就是在她身上绑上铁,绑上石磨,她也沉不下去。出了魁星阁的门洞,校门口已经等着很多推着自行车的家长,都是下班后来接孩子的。她知道永远不会有人来接她的,站在门口的这些人里面没有一个是等她的,他们像一只硕大的严丝合缝的容器却独独要漏掉她。她连一道挤进去的缝隙都没有。周围都是大人们的腿和自行车的轮子,腿和轮子交错在一起,在四起的暮色里站成了一片喑哑的丛林。夏肖丹扛着自己笔直而空脆的背,目不斜视地从这丛林里穿过去,她小心翼翼地护着自己。

然而就在她已经走到这丛林边缘的时候,还是有人揪住了她的头发。经常有男生在半路上揪住她的头发揪下一根,然后便笑着跑开,嘴里大喊着,看猪毛了,看猪毛了。她的头发又黑又硬,因为留着短发,只要睡上一觉,每一根头发都像失重了一样,根根倒竖,必须得蘸上水,一根根地摁下去。所以夏肖丹每天早晨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时候都是顶着一头水光闪闪的头发,像是刚从水里钻出来的。冬天的时候,头发上就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像罩了一层玻璃似的在阳光下闪着光。这头发自然要引起男生们的注意,加上她身上本来就已经打上了卖油花的标签,再加一道标签也无妨。没有人怕她,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她妈是卖油花的。对每个人来说,落井下石似乎是一件无师自通的事情,几乎是本能,大约是因为把一个人往高处推费事,往更低的地方推却再容易不过。大约是践踏更下贱的东西会多少给人一点成就感。所以,隔三差五的,就有男生悄悄跟在她后面,冷不丁地扯下她的一根头发,再大笑着跑开。

她的头发成了全校男生的最大娱乐。到了后来她在路上走着走着就会很神经质地回头看有没有人跟着她,紧张地像个地下党员一样。整个小学时代,她是他们集体的消遣物。在那枯燥单调的年代里,她的油哈味和那头头发成了他们一次次狂欢的诱饵,像一个按钮一样,只要一摁下去,就能给他们制造出廉价的欢乐。

很多年以后,夏肖丹才慢慢明白过来,那其实是人对贫穷的本能憎恶。他们憎恶的其实不是她,是她身上代表着贫穷和低贱的所有符号。当那些符号让他们望而生畏的时候,他们便本能地试图去消解它们驱逐它们。而她就是那些符号寄生的一处壳。

那个下午,夏肖丹又被拔去了一根头发,头皮火辣辣地疼,开始的时候她还会哭着追打他们,到后来就渐渐习惯了,她越哭着追打,他们越高兴,看着她就像看着一只被抽打的陀螺。她转得越快,他们越是兴奋。她忍着疼痛,头也不回,硬硬地,脆脆地往家里赶,一步都不敢停歇,就像有人在后面追杀她一样。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进了胡同,进了门先是呆呆地在门口立了两秒钟,就像是刚从冰天雪地里进了屋一样,没有回暖过来,浑身还麻木着。然后,她踉踉跄跄地又往前挪了几步,冰雪开始消融了一点,她从里面蜕了出来,然后便抱着院子里的葡萄树嚎啕大哭起来。

那个晚上,夏肖丹断断续续地哭了一晚上之后,连饭也不吃,作业也不写,单单就呆坐在桌子旁边,她觉得白天里所有的这些痛还不够,她要索性再往深处挖,再往狠处挖,她要自己接着去侮辱自己,直到把根子都挖出来。要鲜血淋漓就更彻底一些,干脆就全逼到眼前来,痛到最底下了还能有什么。孔梅坐在桌子的另一边,昏暗的灯光在她们身上流动着,使她们看起来像两尊寺庙里昏暗陈旧的菩萨,在她们的头顶上高悬着那张男人的黑白照片,男人的脸隐匿在一片灰败的黑白之间。那些层层叠叠的黑白像一层层风干的时间,一层层向里退去,在最芯子处才是那张男人的脸。他像一个天外来物一样,站在一个深不可测的地方遥远地看着她们。这么多年里,他一直就这样看着他们,却从来没有走下来过。

孔梅一边摸索着那截断指,一边直勾勾地看着窗外的黑暗,就像是要隔着一重一重的时空把黑暗最里面的一点芯子勾出来。看了一会之后,她的目光开始变虚了,开始变得松散起来,稀里哗啦落了一地,连收拾都收拾不起来。目光一散下去,她的整个人也忽然之间散了,就好像她的魂魄已经从她的眼睛里出来了,而在这身体里反而什么都不剩了,只剩下了一堆废墟,这眼睛便是废墟的窗户。

这个晚上夏肖丹第一次蛮横地罢工,拒绝弹琴。她远远地看着那架电子琴的影子,它清冷的影子被柔软的丝绒遮住了,像一截月光下的寒枝。夏肖丹忽然就有一种欲望要过去把这架琴给掀翻了砸了,她们这样一对母女,这样一对被驱逐得四处没有容身之地的最卑贱的母女,却像秋虫一样,在深夜里在角落里弹琴给自己听。当她弹琴,孔梅做她唯一的听众的时候,这琴声其实是做了她们两个的面具,这张面具把她们与这个世界隔开了。然后,她们自娱自乐着,在这面具的背后拼命为自己创造出了一个小世界,不见天光却自给自足。那是一点多么虚弱卑微的优雅啊,根本没有骨节,只要有阳光照进来,它就会像雾气一样自行消散。

孔梅和夏肖丹坐在照片的下面,坐在灯光的丛林和暗影中,夏肖丹忽然就觉得这张照片变得硕大无比,照片里的男人也跟着膨胀起来,到了后来简直是巨大,像太阳一样煌煌地悬在她们头顶,几乎要把她们烤干了才作罢。夏肖丹从小就知道这照片里的男人是她父亲,可是这照片里的男人就像住在高高的神龛里一样,十几年时间里从来没有下来过,也从来没有老去。孔梅已经驼了背,已经白了满头的黑发了,他还是像吃了长生不老药一样,年年轻轻地端在那神龛里,就靠着母女俩敬给他的香火过活。

这时候,孔梅像在黑暗中徐徐打开了一扇幽暗的雕花柜门一样,终于开口了,我当什么事呢,就这点事啊。你怎么能跟着那些人作践自己?如果你父亲还活着,他们哪敢这样对你。你哪里知道,你父亲家本是京城里的望族,他父亲是当年的大银行家,母亲是国民党的高级军官。后来他父母都逃到了台湾,不知什么原因他一个人留了下来,我和他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我们当时在一个厂里做工,就是做工人的时候,谁都能一眼看出他曾经是个贵族。那时候缺吃少穿的,可是在他身上,一块补丁也要打得方方正正,就是切萝卜丁,他也要切成比例一致的寸丁。他喜欢看俄国的小说,还会写诗,他写一首就读给我听一首,他给我写过很多情诗,因为他很爱我,我们很相爱。后来,他父母来信要他去美国找他的姐姐,说他总不能一直在国内做个机床厂的工人。他很犹豫,是我说服他去的,我说你应该去,你总不能一直在这厂子里做个工人吧。我就是在他临走的前一夜怀上你的,我们紧紧抱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我们抱头痛哭起来,因为天一亮他就该走了。哭到后来,他突然进了厨房,我并不知道他进厨房去做什么。你猜怎么,他进了厨房拿起刀就剁下了自己的一截小指头。当时,他把那截指头交给我说,我没什么好留给你的,你留着它,你一定要相信我会回来接你的,你一定要等着我。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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