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护工(三)
(2018-07-07 07:53:18)分类: 杂七杂八 |
看了上篇,大家都觉得我家运气好找到了好护工,以为如此便可以一劳永逸高枕无忧。说这种话的人肯定没有找过保姆护工,不然你就会知道,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正如老人家谆谆教诲我们的那样:世间一切事物都是在不断地运动和变化着滴!
小L在我家做了一年多,终于在今年春天离开了,原因后面详述。这会儿先接上篇,说说小L的文青情结。
说也奇怪,我家先先后后来过好几个文学爱好者。之前的小Z算一个,她的父亲是做编剧的,可能有点儿家族遗传;之后又有个来做替工的,家里是农村的,听说我妈是电影学院的老师,也兴奋地表示说她正想要写一个“大剧本”,还长话短说地给我妈宣讲了剧情梗概。看来新时代的保姆护工确实是不一样了,三十多年前,我儿子的保姆(比我大十几岁,初中文化)走的时候,跟我们要了些书刊杂志(包括《红楼梦》),说是带给她的老公看,那感觉是很少见很另类的。
作为一个文青,小L的爱好十分全面。会唱歌,喜欢古诗词,读过些小说,且多愁善感爱发感慨,还能写点抒情议论的段子发在微信上。她常常说她想写东西,我妈也一直鼓励她写,不过估计得像我似的,到退休没事儿了才能静得下心来开始码字吧。
这样小L的业余生活就比较丰富了,有空除了一边看着手机或是书本一边压腿减肥,还时不时在全民K歌上找一首歌来练唱,唱得挺不错的。同时她还被我妈拐带着爱上了数独(一种填数字的游戏),曾经俩人一起做得上了瘾。我妈说她在这方面很有天分,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我是怎么看都整不明白)。你别说,幸亏我妈喜欢这事儿,不然整天在床上呆着,时间真不知道怎么打发。据小L说,做数独最容易“杀时间”了,随便一看一两个钟头就过去了。我妈说她主要是为了保持脑子不乱才不得不看的,而小L整天围着病人转,做点儿数独可能也有助于解闷吧?
小L和我妈也很有的聊。我妈本来就喜欢说话,提起她的学生啊亲友啊个人经历啊总是有很多话要说,对古诗词啦红楼梦啦又很较真儿,老是批判后人的解释这不对那不对的。我虽然是学中文的,对这些却没什么兴趣——寻思人家爱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呗。可是我妈不答应,说《红楼梦》是给你们玩儿的吗?现在好了,小L喜欢听这些,让她俩探讨去吧。
小L也爱说话,断断续续地把她自己的和她家的以及她亲友的事情都说了个遍。幸亏我妈耳朵不好,精力也不济,一天说不了太多,不然她俩唠起磕来没完没了,我们就无处躲藏了。
之所以需要躲藏,是因为小L有个独门绝技,就是她的“唠嗑”。那简直就是高音喇叭加高速列车的不停顿的连续轰炸,一般人很难招架得住。我不止一次笑她说:“凡是被你轰炸过的人,就没有不崩溃的!” 有一次小时工来了,小L去厨房跟她聊了一阵以后,心满意足地回屋问道:“奶奶,你听见我们唠什么了吗?”答曰:“我就听见……好像下大雨!”
所以,一旦她和我妈在隔壁房间唠起磕来,你就别想在客厅看电视了,什么也听不见。有一次我在客厅泡脚,同时看一个死老长的韩剧,在她的密集炮火轰炸下坚持看完了一集。我大姐后来很奇怪地问我:你是怎么做到的呢?我告诉她,我是捂着耳朵看字幕看完的。
刚开始对这一点我们都习惯不了,老是劝她小点儿声、说慢点儿;要不就赶紧仓皇撤退并关上房门。我大姐和大姐夫来京时本来都是住老妈对面的房间,后来也不得不转移到二姐的房间。不过什么事都有个习惯过程,等我第二次去北京时,就已经习惯得多了。
除了嗓门大以外,小L的语速也超快(不是一般的大和快,是超出你想象的大和快),而且辽宁口音很重。内容则是叙事和议论相结合,还充满意识流风格。我给她总结过:人家说话都是一句一句的,你呢,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本来我和二姐说话也是很快的,曾多次被我妈讥讽为“快嘴李翠莲”,还告诫我们说嘴太快了会显得俗气。可是比起小L,我们这点儿本事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了。幸好老妈现在耳朵不好,要不然就她那种爱管闲事的人,非得跟小L急了不可。
这说的还是正常的唠嗑,要是俩人争执起来,声音就更大了。每当小L说不过老妈,就只能大声叹息:“奶奶呀,我的亲奶奶!”
有一段时间我妈精神不错,可以下地看电视。每次都是小L先抱扶她下床坐上轮椅,推到客厅再连扶带抱地把她安置在沙发上。以前老妈好不容易学会了找台回看等等功能,卧床大半年以后武功全失,想要重新捡起来。但是她学习态度很差,刚开始学就先说别人不会教。我把步骤一步步地写下来给她,她非说我写得不对,把我气得要命(后来好不容易才又学会了,用小L的话来说,她俩是一边干仗一边教学的)。
小L家和她个人的身世很坎坷。她的祖爷爷是大家族里没有父亲的孩子,跟着母亲生活,很早就闯荡出了自己的家业,买了好多地,土/改时被划为富/农,家里的地都被分了。她说当时有个土/改干部想要娶她漂亮的姑奶奶,说能保全她家,可她姑奶奶不乐意。
她爷爷那辈兄弟六个,九一八事变后,她爷爷还当过日本人的劳工,九死一生。
她父亲解放前两年出生,童年过得很苦。因为她奶奶给全家人讨饭累得病弱不堪,生她姑姑时难产死了,她父亲是在她祖奶奶身边长大的。
她母亲家过去是资本家,不过她姥爷解放前脱离家庭参加土/改,后来参加了工作。五十年代她姥姥响应号召,带着她母亲姐弟几个回了农村老家。
这样的家庭在文革中受到冲击是必然的。她二爷文革时挨批/斗自杀了,她舅姥爷不知为何成了现行反/革命。农村人那时候只能靠当兵或者读书“跃农门”,但她父亲没有资格当兵,学习很好也只能读农中。她母亲和其他表兄妹也都不能入团、当兵,都没有上成大学,要知道他们几个在当时都是数一数二的好学生。
以上这些内容是小L在微信中告诉我的——为了写这篇文儿,我跟她微聊了几次。记得平时聊天时她也零零碎碎地说过,她妈妈很聪明,跟下放到她们那儿的知青学会了很多东西,还说要不是文革,她妈妈不会嫁给她父亲的。
写到这里我算了一下,她的祖爷爷是富/农,她爷爷土/改时应该二十多岁,不知本人算富农还是富农子女,那么她的父亲就是富农子女或是孙子女了。建议你去看看我的知青回忆《亲不亲阶/级分》,里面提到的黄增厚和黄福龙应该跟她父亲的情况差不多:要不是后来的改革开放,他们的“出身问题”还得世世代代背下去呢。
小L说,她父亲一辈子都胆小怕事,处处管儿女很严。村里人选他当生产队小队长他都不敢,觉得自己家庭成分不好;做生意就更不敢了,改革开放初期在国道旁边开饭馆很赚钱,他父亲是农村厨师,却不敢承包饭店,只会凭力气挣钱。
相比之下,摆脱了“阶/级斗争”的阴影,没有所谓“家庭成分”包袱的新一代人胆子就大多了。小L说,选生产队长那次,她才几岁,就说“没人当我当”!上中学时,她母亲有病,家里孩子多,困难得要念不起书了,她那时还不到十五岁,就给省/长写信求助。后来省里派人到县里,县民政局长和财政局长去她家慰问,要给她家帮扶一笔两千块钱的无息无期贷款用于脱贫,同时也是奖励她给省长写信的勇气。可她父亲硬是不敢要,怕一辈子还不起。她从学校回到家知道了,气得直哭……
小L自己的人生道路也很曲折。上中学时跟老师谈恋爱,被“处理”(她现在才知道奇怪:为什么不“处理”老师却“处理”少不更事的学生呢?)以后很抑郁,结果功课很好却没有考大学;第一个丈夫家里很有钱却不上进,第二个丈夫很靠谱,却在一次下海游泳中遇难,当时他俩是一块儿下海的,小L被救了上来。她为此有好几年都缓不过劲儿来。
这些年为了独自抚养儿子,她自己开过饭馆,跟人跑过长途运输,还试过什么我也忘了,反正是都没有挣到什么钱。
尽管有这么不幸的遭遇,小L对生活还是很有热情,并有自己的职业理想。她来我家后,说以后想当家政公司的培训老师,说我妈是她接手的最后一个老人,并承诺为我妈养老送终。
这就得说说小L离开的原因了。
导致她离开的因素很多,其中之一是她的身体状况不好。她有贫血症,还提前进入更年期,在我家又长期睡眠不好——上篇说了,做护工的得有随时睡零碎觉的本事,她睡觉却太轻,有点儿动静就醒。虽然我妈常常劝她白天抓紧时间补觉,但短期内每天夜里起来几次还行,长期如此就吃不消了。
不过直接原因是她被骗了一万六千块钱。那时我不在北京,具体情况不详,只知道是网购退款时,人家说多退了她钱,让她把钱转回去。她是个急性子,急急忙忙就把钱转给骗子了。本来我大姐还劝她别急,最好等人自己上门来收,她却说自己最不愿意欠人家的钱!
这件事让她受了很大的打击,一方面心疼血汗钱,一方面特别自责,认为自己智商不低,不应该上这样的当。结果她的身体状况更糟了,睡不好还常常惊叫,也弄不动我妈了。再加上她儿子说初中毕业后想去南方学玉雕手艺,她不放心想要陪着去……
就这样我们又经历了一次寻找护工的折磨。其间小L的妹妹不放心她的精神状况,叫她的外甥女来北京帮她,直到我们找到了新的护工才一起回家。
休息了一段时间后,小L的儿子又改主意在本地学做西餐了,所以她重新回到北京找事做。一回来她先跑来看我妈,跟我们全面汇报她儿子的事情。然后风风火火,把所有的花花草草收拾一遍,该扔的扔该留的留,还给我妈洗头换床单。新来的护工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说自己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她:“她真能说……那手也真快……噌噌噌的!”
现在小L想要开始实现自己的理想,去原来的公司学习做家政培训老师,同时却又纠结着要不要回我家履行诺言。她又去过我家几次后,批评我妈教师情结太重,老在意人家是否聪明是否爱学习,说“人家能照顾你就行了呗!”可她心里还是很矛盾,说答应过我妈最后的时刻要陪着她,结果却食言了;说心疼我妈怕她失落,却不敢确定自己的身体能否坚持到最后。
我帮她下了决心,为长远考虑还是去好好学习吧。同时也又一次提醒她:要想当老师凭说话吃饭,那你的口音和语速就都得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