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关于护工的故事发出后反应还不错，这使我有了点儿自信——原来写别人的故事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难，知道多少写多少就是了。

先统一回复一下。

可能是我写得不清楚，好几个人以为第一个护工的脾气不好是因为经历不顺而导致心理不平衡。其实这是你的误会，小Z是个性格很外向的人，整天嘻嘻哈哈疯疯癫癫的，还会唱歌跳舞，人家都说她不像六十岁的人。如果你和我一样在重庆话剧团住过，跟团里那一众“戏二代”混过，就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了——她们实在是很相像的，只不过那些人没有她和她姐那样能上能下罢了。另外小Z还会开车，曾经自己开车去云南玩儿了十几二十天；她也看过些书，小时候作文写得好，我妈知道了还鼓励她写东西呢。

还有人留评说，宁愿找农村出来没有见过世面的人，那是为什么呢？第一我不觉得这样的就一定合适，第二这样的人现在还真的不多，可能在上一代保姆中比较常见吧。现在的护工或保姆即使是农村人，也有可能从来没有做过农活儿，也没有吃过太多的苦，更有可能什么都吃过见过，比你我这些人还见多识广呢！而且时代不同了，听她们说，现在很多家庭找带孩子的保姆都要求高中毕业，年龄还不能超过四十五岁。再说护工跟保姆的工作性质也不大一样，更要有点儿文化才行。

我家的第二个护工（这里我称她为小L吧）就符合高中毕业这一条件，也才四十五六岁，很年轻。但她不愿意当育儿嫂或者带孩子，说责任太大。她以前带过一个顽皮的男孩，说是一眼看不到就有可能捅娄子出危险，所以以后坚决不干了。

小L是见过世面的，来我家之前，她曾经在一家有钱人家工作，那家人在国贸大厦包了两个套房，家里雇着好几个保姆，好像有一个是专门负责照顾狗的（有人说贫穷会限制人们的想象力，还真是这样，以前我就从未想到还有这样不嫌麻烦的人家）。我不知小L 在那儿分管什么，只知道她第一次到我家做替工时（那时她还没有去那个有钱人家工作），觉得我们家真是太穷了，什么好东西都没有，以为是我们姐仨出钱请人照顾老妈呢，心想这老太太真是太可怜了。后来她看到我妈有那么多学生来看望，又上网查了我父亲的资料，才慢慢知道我们家的情况。我们听了她的话都很奇怪：不知她说的好东西到底是什么，是金银财宝呢还是名牌衣物？这些东西我们家确实没有。

小L 在那个有钱人家做得并不开心。说她们几个保姆吃饭时单开一桌，东西少不够吃（她因为热衷于减肥吃得不多，所以我和二姐听了很惊奇：连你都不够吃？那东西得多少啊）；说家里点心零食倒是很多，别的人都抓着吃，她不愿意这样做；还说有一个保姆老偷东西，后来因为偷了人家有纪念意义的玉器才终于被发现，为了不被主人家报警而跪着哀求原谅，并承诺她离开以后不管又发现丢了什么，要随时回来接受盘问（后来好像还真的又被发现了，而且真的回来退还了）……总之，虽然她认为我们家很穷，但还是欣然接受了我们的邀请，等那家雇主出国度假回来就当面辞职回老家去了，休息了一阵子才回京来我家接替小Z 工作。

护工工作是不容易做的，用小L 的话来说，这活儿能干的人不一定愿意干，不能干的还真干不了。除了要有一定的护理经验，以及工作琐碎休息时间零散（相比之下，保姆的休息时间是可以保证的）以外，你还得面对各种各样的雇主及其家人，并且一天到晚在别人的眼皮底下生活。从这点上看，这工作远不如小时工来得自在——做完了一天的事情至少可以有放松的时间和空间。

而且很多老年人也不好相处，他们那一代人（也包括我们这一代）经历过物质极为匮乏的时代，一辈子省吃俭用过来的，现在突然要把自己从牙缝里省出来的钱给别人，还要让别人用他家的东西，心理上总是不舒服。我一个朋友的老爸就是这样，他一看到护工没事儿了就着急：我一个小时给了你那么多钱啊！他就没有想想，人家也是人，不可能二十四小时连轴转的！

这还是清醒的老人，要是碰上糊涂的，随时发脾气骂人的、疑心重整天猜疑人家的、甚至专门说下流话的，什么样的都有。

我妈倒是一点儿也不糊涂，也不管钱的事儿，就是当老师当出了职业病，一辈子好为人师。她最喜欢管头管脚，从生活习惯的细微末节到为人处世的大是大非，无一不在她的管辖范围内（人家说不管闲事儿的人才活得长，我妈却专管闲事儿，照样活一百岁）。我们做女儿的尚且因此逆反了半辈子，人家在她眼皮底下生活可想而知得多烦啊（好在老妈还算会沟通，后来小L也习惯了她的多管闲事，俩人相处甚欢）！

我妈那些精确啰嗦的要求也够人一呛，不过小L倒是执行得很到位。比如说，为了解决“硌”的问题，我们前前后后买了不少垫子，有的第一次使用就被否决，只好束之高阁；有的用过一段时间就又嫌硌得慌了，也只能惨遭淘汰。后来人家介绍了那种气垫的，说是睡了多年都不会得褥疮，可是也不行，说是上刑一样。有一段时间我们甚至动用了几个沙发靠垫，将之换来换去地使用。最后还是小L回家探亲时，买了一种海绵垫子，后来觉得不合适又换了一种，这才勉强解决了问题（第一次的钱我给了她，第二次的她就坚决不肯收了）。

说到盖被就更是麻烦。我妈怕热，还怕重，别人盖棉被时她盖毛巾被，别人盖薄被时她就只肯盖单层的布——是几块桌布，外加纱巾枕巾，将之东一块西一块地盖上。老妈半夜得起夜多次，每次都得重新操作，这样小L就很容易彻底清醒过来，无法立刻再次睡着（这也是导致她最后离开的主要原因，长期睡眠不足很伤身的）。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也经历了很长时间的“艰难探索”。我曾经花六块钱买了一个试用的纸尿裤，为了说服老妈试穿简直是磨破了嘴皮。最后我就剩下了一句话：“你就试一下，不舒服的话立刻脱下来不就行了吗？”可是老妈却有很多句话等着我，并提出种种可能发生的问题说明她不穿的原因。最后还是我说的这句话管用了：“不管是谁都禁不起长期熬夜，你要是把小L熬走了，我看你怎么办？”

结果就穿了一阵，说好每天穿四五个小时，让人睡几个小时的踏实觉。可是没过多久，她俩就为此爆发了一场战争。起因是老妈有一天说纸尿裤穿反了，小L说自己没有那么傻，不可能穿反，两个人为此断断续续辩论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小L就哭着找我说干不下去了。我这人看不得别人哭，别人一哭我也得哭，于是一边跟她一起流泪，一边做她的思想工作。最后我表示奇怪：老太太说反了你就给正过来，要是还觉得不对就说明纸尿裤本身有问题，你费那么多嘴干嘛（后来我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因为老妈太清醒了，以至于大家都不由自主地跟她较真儿，要是个糊里糊涂的老人，谁还会跟她费嘴呢）？

这件事之后不久，她俩又共同决定不穿纸尿裤了，原因一大堆，除了说更加睡不好（小L睡觉太轻，有点儿动静就醒）以外，也有她可怜老妈穿着不舒服的原因。我表态：“你看着办吧，要是哪天想要好好睡一觉，就自己跟奶奶说！”

结果慢慢地，我就把一些原本属于自己的压力都转移给小L了。有时她来跟我商量某件事怎么处理，或是某种药怎么调整，我不愿意跟老妈费嘴，就委派她去交涉：“我不管，你跟奶奶研究去吧！”有一次她忍不住问我：“你这是啥态度啊？”答曰：“就这态度，我说多了非得心脏病不可！”是真的，我有一次跟老妈费嘴费多了，居然心脏不舒服起来。

小L在工作上确实很尽心。除了那些日常的护理工作，每天打扫卫生的工作也做得很细致——毕竟除了照顾老人，还会有一些富裕的时间，她利用这些时间把旮旯犄角的地方都弄得挺干净（我们找护工时都会跟她们说好，除了不做饭，别的家务还是要做的。刚开始因为事情繁杂，我们也不要求每天打扫卫生，让她们先适应护理工作，然后再自己掌握时间）。家里原来有个一个星期来两次的小时工，后来改为一个星期来一次，再后来干脆连一次也不用来了。

小L洗碗也洗得很干净，对此有自己的要求和标准。我大姐夫来京时，有时饭后看她忙着照顾老妈，就顺手把碗洗了，可是她嫌我姐夫洗得不干净，坚决不许他再染指，有一次都跟他急了，后来又再三再四地道歉。我妈和她自己的衣服她是手洗的，不要跟我们一起在洗衣机里搅和。对于我的环保要求也很配合，洗衣服的水都留下来冲厕所。

我妈以前整天在家鼓捣花花草草，却总是画蛇添足越鼓捣越糟，而且把家里弄得又脏又乱，有时还自制泥土肥料，发酵以后臭气熏天。结果我们有了逆反心理，都不喜欢摆弄花草。老妈卧床以后，我们趁机扔掉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花盆和瓶瓶罐罐，家里顿时清爽了很多，来看老妈的亲戚朋友甚至以为我们家重新买了家具还是什么呢。小L来了以后，老妈终于有了传承人，不过段位比她高多了。说来奇怪，也没见小L怎么精心侍弄，可是那些劫后余生的半死不活的花草们却都一盆盆起死回生了，有的还不断开花，越长越好。看来她属于传说中的绿手指，养什么都能养好。

有一次我出去散步，花二十块钱买了一盆栀子花，想着闻闻花香就行，因为栀子花在干燥的北方很难养活。这下小L可有事儿干了，她立志要养好这盆花，一天喷好几次水，夜里起来也要喷水，睡前还用晾手巾的架子围住，搭上湿衣服保湿。

另外，来看老妈的人送的花她也留下来养，所以家里的花儿又多了起来。还好她不信我妈传授的各种相关经验，也就没有把家里弄得臭烘烘的。有一次她回家探亲，我胡乱地“帮她”浇了几次花，有的没看见也就没管，她回来后心疼坏了，说那些花太可怜，嫌我太不靠谱了。

在生活上，比起小Z的任性，小L是太自律了，因为她一心想要减肥。据她说，她家的人都特别能吃，她的妹妹和姨妈都特别胖，后者还有糖尿病；她自己也很能吃，要不是控制着，我做的这些菜（一般是两大盘菜，还有肉）她一个人全吃了没有问题；还说这几年她致力于减肥，已经成功地减了多少多少，距离目标还有多少多少……

这一点我们俩有共同话题：我跟她一样属于糖尿病家族，跟她一样不控制的话可以吃很多，而且，对于体重俺也是有小目标的，只是一直达不到罢了。所以我们一起练过贴墙站立和压腿等等，我经常是做不了几天就算了，她比我强，能坚持一段时间。

在花钱上她跟小Z有一拼。俩人都喜欢网购，都常常接收快递，可能是对出不了门的一种补偿吧（弄得我妈直劝我：你也赶紧学学网购吧，太方便了）。她喜欢按照网上的养生方法做东西，比如网购些葡萄干来泡醋吃等等。每次探亲回家，也一定要带好多东西回来给我们，比如大虾螃蟹鹅肉之类，都是很贵的，想要给她钱，当然是不会收的。

跟小Z不同的是，人家是有退休金的，儿子也工作了，小L却还年轻，儿子还在读初中。我们都劝她多攒点儿钱给儿子，平时别乱买东西，可是她说有时候就是想花钱！也是，平时工作那么辛苦，再一点儿钱都不花，感觉是不是太委屈自己了？

拉拉杂杂地写到这儿，觉得很像一篇流水账，赶紧打住。我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们的是，小L还是一个文艺女青年呢，而且她的家庭和个人的经历都很坎坷。这些内容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就留待下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