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必须作自己的依止。——阿姜放

个案在最后一天咨询结束时，非常恐惧地问清凉师兄：“那不是没有什么可以依止的了吗？我该依止什么……”

面对一个如此恐惧的小女孩，清凉师兄再次强调：“没有任何可以依止的，这就是你今生的课题，你的一生都在寻求一个可以依止的东西，所以价值体系一直在崩塌，然而这个世界除了你自己的心以外，你不能依止任何的人、事、物，唯一可以依止的就是一些行为规则：“五戒十善”、忠、孝、仁、义、礼、智、信，凡符合这些的，就是可以做的，凡不符合的，就是绝对不能碰的。”

这就是孔夫子的伟大之处，他能够把如此复杂的人类社会，如此复杂的人际关系，如此艰难的心灵训练，做出如此简单的归纳总结，虽然他早已证得了佛果，但是从来未以觉悟者而自居，甚至从来不显示神通，在他所生活的年代，人们盛传孔夫子的圣名，大家都说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但是他却说自己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

孔夫子从来没有让任何人迷信他，皈依他，崇拜他，要知道对于任何时代、任何人而言，能够获得众人的崇拜，成为精神领袖，都是难以抑制的贪求，多少走在追求精神成长道路上的人们都在此处迷失，而夫子却从未有过。

今天我们不是要讨论夫子有多么伟大，而是希望借这个个案看到我们自己的迷失之处。

个案是一个即将大学毕业的小女孩子，二十二岁，还有一颗尚未被更多的欲望染污的心，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对于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来说，已经不多见了，幸而她一直以来都是一个非常努力孩子，所以没有机会让贪婪更多地沾染她，她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赢取胜利——天下莫能与之争——所以她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大学。

用她的话说：“我没想到我能得一个状元，这完全是出乎我的意料的，但是其实就是因为我在高三的时候，爸爸推荐我看了王蒙的《老子十八讲》，里面有一句话：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然后我就放下了，心想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尽力就好了，结果没想到被我拿了个状元。”

这就是经典的力量，哪怕前后左右所有的话都没读懂，就误打乱撞地读明白了一句，也会在生活中起到莫大的作用。

但是现在，大学即将毕业了，她非常害怕因为自己的真诚而受到伤害，（在她看来自己屡次受到的伤害都是因为真诚），不过这完全是误会，我们从来无法看到自己受伤的真正原因，而那个原因才是我们内心抗拒的东西。

清凉师兄有时候象一个外星人一样，不太清楚这是什么时候开始流行的一种思维方式，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真诚”会使自己受到伤害，似乎人生只有“妄语”才可以生活得好，所以经常看到有些人的“妄语”可以不思而得，完全不用打草稿，就象呼吸一样自然……

然而其实“妄语”对自己的伤害是最大的，它甚至超过了杀、盗、淫三业的恶——杀盗淫三业可以让一个人体验空性的时候，生起巨大的恐惧，但是“妄语”却让人即便在空性之中，却永远无法认识自己。

曾经有一个个案来见我，来的时候，她几乎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特别讨厌晴天，不能生活在阳光下，这个女人最大的问题就是妄语，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她双眼迷蒙，就象是有严重附体的人——在精神科的诊断中应该属于神精分裂症，当清凉师兄告诉她她的问题的时候，并要求她持妄语这一戒的时候，她很真诚地说“我如果持住了妄语，其他的戒也都守住了。”

她说的是没错的，如果一个人守住了“妄语”这一戒，其它的戒也会很容易圆满。

在修行的道路上，一个人即便是犯了杀、盗、淫，但只要守住妄语不犯，有一天因缘成熟仍旧可以获得解脱，而一个人如果没有守望住妄语，就算是释迦牟尼佛站在他的面前，他仍旧不能够相信佛陀，不能相信自己，就算是孔夫子和老子站在他的面前，他也仍旧不能相信他们的言教，这是非常悲哀的事情。

所以清凉师兄常常说，要保护自己的信根，信根坏了，人生永远无法获得解脱，不但此生无法解脱，今生的习惯会成为下一世的习气，那么就更加难以克服，将会生生世世不得解脱，而妄语伤害的正是自己的信根。

我们虽然一时骗了别人，表现得比别人聪明，甚至为此获得了短暂的利益，但是却坏了自己的信根，实在是不值得的事情。

要知道“信、愿、行”中“信”是第一位的，没有“信”，不可能有“愿”和“行”。而这个“信”并不是依赖，而是《大学》中讲的“诚意正心”，也是孔夫子讲的“吾道一以贯之。”更是释迦牟尼佛讲的“不妄语”。

要知道，任何人都不会因为他的诚实和单纯而受到欺骗，受到伤害，我们所看到的许多事情并不是真相。

另有一个个案说起她的老公有外遇，用了一句非常经典的对白：“还不是我单纯吗？我就被他给骗了……”

听了她的话，清凉师兄笑：“打住啊，您不是单纯才被骗，搞清楚了，你是因为傲慢才被骗，因为你从来没看得起你老公，所以根本就不相信他会有外遇，不是他在骗你，是你的傲慢在骗你。你都抓到他跟人家说‘宝贝，我想你了。’还不肯相信他有外遇，你怨谁呢？”

然后她自己也笑：“是啊，谁想到呢，他都那么穷了，还有人能看得上他。”

当一个人傲慢的时候，她无法看清楚眼前这个人，当一个女人傲慢的时候，以一种高人一等的眼光去看待婚姻和配偶，等待她的只有两条路：第一条路，一辈子无限辛苦地地支撑整个家庭；第二条路就是会被老公抛弃。

所以使我们受到伤害的并不是真诚，也不是单纯，而是我们内心的傲慢又或者其他的我们不愿意承认，不愿意面对的事情。

清凉师兄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个案，生命对于她而言是非常宽厚的，这个世界有多少二十二岁的年轻人愿意去改变命运？愿意去探究自己的心灵呢？在这样一个时代，大多数这个年纪的孩子，还象个襁褓中的婴儿，等待着妈妈把早餐端到眼前，又或者拼命地泡在网络游戏中……然而，人的命运正是从二十一岁开始才能被自己掌握，这是大多数人并不知道的秘密。

个案说在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她的同桌说自己能够通灵，说她的奶奶或姥姥就是可以通灵的，说自己有鬼神之类的在保护她，所以别人不可以欺负她，只要有人欺负她，就会受到报应。

在此入插入一句，一般而言小孩子的话大家都会信以为真，尤其是关于鬼神的，很多成年人觉得小孩子眼睛很干净，所以会看到鬼神，但其实现在这样的孩子越来越少了，而且成年人会觉得小孩子很单纯，不会撒谎，但其实这是自我欺骗，单纯并不等于不会撒谎，单纯只是说并不知道撒谎是错。

单纯其实就是没有善恶的分别，然而即便没有善恶的分别，善和恶都是存在的，所以有的时候孩子撒谎只是好玩，愚弄别人让自己很开心，感觉自己很聪明，这是“自我”这个概念建立的一个过程，孩子本身并没有觉得自己是对还是错，但是即便他不知道这是错的，也一样会积累这个恶业，一样会产生“业”的牵引力。

一个人会不会撒谎跟他的年龄没有关系，而跟他所获得的好处有关，如果他第一次撒谎没有被发现，他就会觉得自己非常聪明，乐此不疲地开始玩这个游戏。

曾经有一个个案，很小的时候就被大家盛传她有神通，她的父母也一直这样认为，非常固执地相信这个孩子有神通，有使命，有慧根。十八岁的时候她见到清凉师兄，她很不屑一顾地说：“大人最傻了，我就不明白他们怎么那么傻，从小他们就说我有神通，其实我就是骗他们的，刚开始就是觉得好玩，谁想到他们那么傻，真就信，从那以后就非说我有神通，搞得我特别烦，总是来问我这个问我那个，我就瞎编一通，我哪来的神通，根本就没有，就是故意骗他们——好，你们相信吧，那我就骗你吧，反正你也不知道……”

还有一个女士，有一天很突然地问清凉师兄，说她的儿子看到家里有鬼，把她下得要命，清凉师兄问她的儿子，看到了什么，那鬼是什么样子等等，结果问着问着孩子编不下去了，最后不得不承认是骗妈妈的，在妈妈的眼里，五岁的小孩子不会拿这种事情来骗人，然而，那只是妈妈的心相而已，你永远不知道你的孩子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来骗你，有的时候他只是为了好玩，有的时候他只是为了让你陪他，有的时候只是为了让你对他的话有反应……作为母亲我们需要有智慧地引导孩子。

所以当个案说她小学三年级的同桌说自己有神通，能够看到鬼神的时候，清凉师兄知道这是有问题的……

然后个案说“那天正好班里有一个男孩子欺负了那个女孩，那个女孩就对我说：‘你看着吧，他会遭报应的！’然后过了没几天，老师就把那个男孩给批评了，那女孩就说：‘看吧，我说的对吧，欺负我的人都会遭报应的，以后你们都不可以欺负我，知道了吗？’”

清凉师兄笑着看她，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巧合，哪有一个在小学欺负女生的男孩是不淘气的呢？这样淘气的男孩遭到老师的批评不是正常的吗？但是当你迷的时候，就会把这样的巧合带上一个神奇的帽子。

结果从那以后，个案对自己的同学言听计从，不管她说什么个案都会照着做，个案说：“从那以后，我就象她的奴隶一样，她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写完的作业，她说拿去抄就拿去抄，有的时候干脆让我替她写作业，然后拿我的零花钱，就象拿自己的，直接就把手伸进我兜里拿出来花，根本不需要经过我同意……”

“你为什么不反抗呢？”清凉师兄问

“我怕遭报应啊……我那时候真的很害怕，特别怕她，我觉得自己完全被她操控了，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就象她的奴隶一样。”

“你怕什么？”清凉师兄问她

“怕遭报应啊……”她说。

“那她是利用了你的诚实呢？还是利用了你的恐惧呢？”清凉师兄又问。

“利用了我的恐惧。”她不得不面对事实。

“你是被她操控了？还是被你自己的恐惧操控了呢？”清凉师兄又问。

“被我自己的恐惧操控了。”她自己回答，这是事实，其实一个人想要完全地操控另外一个人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在被自己的情绪操控着。

长久以来，个案一直以为对方在利用她的诚实，但其实诚实是无法被利用的，诚实就象是阳光，它存在就是存在，不存在就是不存在，诚实就是真相，它本身就是起点，就是零点，你永远无法从零点跌落。然而当你有恐惧的时候，恐惧就把你从零点带离，一直跌向无止境的负极，那时你偏离了诚实，没有跟随自己的心。

写到这里的时候，想起了另一个个案，这位女士来见清凉师兄的时候她带着很多修行上的疑惑，因为她有一个师父，这个师父据说非常有名气，现在已经有自己的道场，开始讲经说法。

这位女士的根器非常好，在道场中念佛可以念到“根尘脱落”的境界，而且在这个境界中最长时间可以定住四十五分钟左右，内心无限喜悦，所有的烦恼全部消失，用她的话说“觉得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就算是有人来砍了我，我也懒得理……”。

这不是一般人可以达到的境界，多少学佛人，终其一生都在追求这样的境界。但是当她达到的时候，她内心很疑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然后去问师父，结果她的师父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的师父还没有达到过这种境界，于是就告诉她：“你是在偷懒，没有好好念佛，就象在休息，在睡觉。”

这种回答很有技巧，入定的确是一种休息的方式，但是睡觉绝对不是入定，休息也绝对不是入定，而入定也并不是偷懒，已经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了，此是我便是佛，佛便是我，还要念什么呢？是谁在念谁呢？

她在整个咨询的过程中，所提的问题全部都是禅宗的问题，全部都跟心性相关，也就是说她自己很清楚自己达到什么样的程度，但是信根不够，见惑未除，听闻正法不够，在她达到这样的境界的时候，这是她前生的修行功夫累积的结果，但是她还是没有找到自己，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无法回答“父母未生前我是谁？父母生之后谁是我？”，一个修行人，定力再高，没有明白这个问题，终究无法出轮回。

当清凉师兄详细地告诉她，帮助她解答她的疑惑之后。个案问了清凉师兄一个问题：“可是我师父说了，她是地藏王菩萨和观世音菩萨让她说开坛说法的。”

“地藏王菩萨和观世音菩萨怎么那么无聊？让她说法？”清凉师兄说“要搞清楚地藏王菩萨和观世音菩萨在哪呢？《金刚经》里讲得多清楚：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地藏王菩萨和观世音菩萨是无相的，以众生的心相而应现，哪有什么地藏王菩萨和观世音菩萨让她说法呢？更何况一个人，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地藏王菩萨和观世音菩萨怎么可能让这样的人讲法呢？”

“你觉得我的脑子有问题吗？”个案非常战战兢兢地问。

“为什么要这样问？”清凉师兄很奇怪。

“因为我师父说我的脑子有问题，说我考虑的问题别人都不会问，那天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还问她们别人：‘你问问她们，这些问题她们问不问。’结果大家都笑，没有人问，所以你说我的脑子有问题吗？”

看着个案无辜的表情，她对自己完全没有信心，真是觉得，唉……在这样的一个时代，我们每一个人都已经够颠倒迷惑的，那名闻利养想要放下已经非常不容易了，还要在神通执着迷惑，用神通来炫耀自己的修行，这是很可怕的，不但害人，也害了自己，这是非常悲哀的事情。

“你觉得我脑子有问题吗？”清凉师兄反问她。

“没有啊……”

“那我刚才讲的那些你听懂了吗？”清凉师兄又问

“听懂了……”

“那说明不是你脑子有问题，是她有问题。她自己还没有证得‘无我’怎么可能回答得了你的问题？你是禅宗的根器，她还在那执着神通呢，还搞地藏王菩萨和观世音菩萨让她讲法呢，怎么可能回答得了你的问题？别人没有问，是因为很少有人能达到你这种程度……”清凉师兄很肯定地告诉她。

克里希那穆提说：“当你真的在学习时，你是通过你的生活在学的，你没有任何特定的老师，每一件事都在教导你——一片枯叶、一只飞鸟、一种气味、一滴眼泪；有钱的、贫穷的、哭泣的人们；女人的微笑、男人的骄傲——你从所有的事物中学习，所以你并没有一个特别的指导者，没有哲学家，没有灵性导师。”

所以，如果有人告诉你，他有某种神通，他能做到什么什么事情，离他远点。我们不能确定他神通的真实性，但是我们可以让他无法利用我们内心的恐惧和依赖。而且一个真正的大修行人，真正有神通的人，是不讲神通的。

就象南师怀瑾，能够以“度母”的方式示现圆寂，可见一生修行功夫之深少有人及，但是他一生之中从未讲过神通，未示现过神通。

就象克里希那穆提，年轻的时候曾被传为弥勒菩萨再来，被盛传为东方的救世主，但是当他证悟之后，他否定了一切神通，很明确地告诉世人，所有这一切都是心的作用。

神通的确存在，但真正有神通的人很少讲神通，而执着在神通中的人，会被这样的心相障住，修行的道路只会退转，无法前进，更无法谈到“智慧”二字。

迷了，并不是因为真诚，只是因为我们太恐惧。对方所利用的只是我们的恐惧和愚痴，我们不能因为对方的“妄语”而否定自己的真诚，那是他的人生课题，是他为自己的解脱设下的障碍，对于我们而言，如果看错了方向，那么无论如何改过，终究无法获得幸福，努力的方向错了，永远无法达至彼岸。

随后，个案又讲起了她刚上大学的经历，因为高中的老师说，上大学以后第一个面临的问题，就是要跟同寝的同学搞好关系。于是，她牢牢地记住了这句话，其实即便老师不讲这句话，她也会非常努力地做好，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个对团体有很强的依赖的人。

于是在大学的时候，她遇到了一个人，一见面就非常友好，非常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她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很密切。我们姑且称她为Ａ。然后来了另一个同学，家庭条件非常好，我们姑且称为Ｂ。

过了不多久，Ａ跟Ｂ讲个案背后说Ｂ贪慕虚荣等等，然后Ａ又跟个案讲Ｂ很看不起个案，因为她的家庭条件不好，而事实上个案和Ｂ两个人从来没有互相说对方的事情。

于是个案跟Ｂ之间开始出现问题，闹得非常不愉快，两个人虽然在同一个寝室里，但是却不讲话，恶化到非常严重的程度时，个案根本不想回自己的寝室，甚至想到要自杀。

在这个过程中，个案一直没有勇气找Ｂ问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样评价自己，而Ｂ也从来没有找个案来解决，中间没有任何人主动对话，只是任由Ａ在中间来回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