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塞外胡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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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前，我家乡的头等台子村有个姓姜的大家族，其中有个排行老八的姜八姥爷，八姥爷家养着着一位四姥爷。四姥爷是个瞎子。因为这四瞎子长得长胳膊长腿，有着一双大脚板，一双大手，特别这双大手，啥活都干，什么洗菜做饭，扒灰烧火，抱孩子喂猪，又脏又黑，所以人送外号大巴掌。

对于大巴掌，并不是因为他虽然瞎着眼却能干活，八姥姥家孩子多需要照看才轮到八姥爷来养活他。而是因为自打姜太姥爷和太姥姥死后根本就没人照顾他收留他，他双眼摸路，不能参加生产劳动，要饭都找不到大门口，一个人根本就不能活着。人都说:“这样的人活着是业障，不如就此把他放在一个没人的地方，冻死饿死随他去。反正不能好活，死是早晚的事儿。”在这种情况下，姜八姥爷和八姥姥不忍心，才收留的他。

那时候，大巴掌就已经三十多岁了，父母都死了，就一个人躺在门口一边哭一边喊:“妈呀，我饿，我肚子饿了！”没有人吱声。后来八姥姥就来了，拉起大巴掌就说:“四哥，是我，我是老八媳妇，你别哭了，跟着我走，我养活你。”

说吧，就顺手拿了根秫秸秆，让大巴掌牵着另一头，就把大巴掌领回家去。

回到家就成了家庭成员，给他饭吃，给他衣穿。

大巴掌的性格和孩子一样，自小没见过光明，任何事情都凭手感凭耳力 ，只能用心灵感知冷暖，凭听力感知软硬。开始就觉得这个弟媳妇很善良很和蔼，就非常听话。八姥姥让他老老实实在哪他就在哪，八姥姥让他摸着筷子吃饭他就吃饭。后来八姥姥前后有了三丫儿和四丫儿，老大老二也就知道做家务了。放学回来的老大小芹做饭 ，老二小枝就拿着柴棍牵着大巴掌去大沟里挑水。八奶奶弄着老三老四就眼瞅着二丫头小枝牵着大巴掌挑着水桶下了大沟。爷俩前面走着，八姥姥就在后面叮嘱:“小枝，你可慢点，小心点，救护着大巴掌，你四大爷他看不着！”

小枝是七八岁的孩子，腿虽好使，但毕竟担水小道又窄又斜，一眼向大沟深处看去，还是眼晕，就禁不住小腿麻酥酥地。

小枝答应着，就牵着大巴掌下了大沟。

大巴掌的记性很好，做事也很用心，就小心翼翼挑着水桶，跟随小枝去大沟的小井台上挑水。期间他心里默数着多少步的跐蹬，一个跐蹬要多大的步子；等到了沟下的平地上，得几步才走到井台。小井没有辘轳，就是一个四周用石板砌起来的井台，井台高出地面膝盖高。小枝说一声“到了。”就放下棍子，让大巴掌探着身子，用扁担钩子勾住水桶去摆水，大巴掌就摸索着，慢慢地摆水。摆好了两桶水，就横过扁担挑在肩上，回头大巴掌一只胳膊扶着扁担，一只手依旧牵着前面小侄女手中的棍子，一步一步向上走。开始的时候脚步很准，也很稳，到了五十步以上的地方，他的脚步就缓慢慌乱下来 ，小枝拉着他的胳膊就显得长了，水桶里的水就随着扁担的前后摆动开始泼洒。小侄女气喘吁吁，大巴掌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可是，此时绝对不能停下，小侄女不敢回头看沟下，沟下是汪汪的从最沟里流出来的一沟的水，大沟的深度让人观之眼晕。何况八姥姥时时叮嘱“千万不要回头，上梁眼晕，一回头就容易摔倒，掉下沟去可是最危险的。大沟里淹死过人！”

大巴掌虽然看不见这险境，但感觉到这里的高度。故他的心始终悬着。等上来沟坡子，离家门口也不远了，大巴掌长出一口气，因为他有的是力气，只换一下肩膀，就一气到家了。

这一幕，其实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就有了,我亲眼看到的那一次是我在头等台沟东面的那个小山下的养猪场改成的小学校读书。当时，小枝的姐姐小芹，就和我坐在教室前排的座位上。

小枝也到了上学的年龄，但就因为家里事情多，八姥姥才留她在家玩一年。实际上她也愿意上学，名声上是让她玩一年，实际上是让她在家看孩子，协助大巴掌干一些长眼睛的家务。那个大巴掌知道自己是小枝的四大爷，就对孩子很宽宏，若不是下大沟担水，他说啥也舍不得喊小枝做活儿。

大巴掌的喊声又粗又长，“小枝！——小枝！——“每当听到这喊声，同学们都不约而同地叫着“大巴掌，大巴掌，又要挑水了！”我的同桌姜小芹总是低下头，眼泪转圈，像是有种耻辱扎在她的心上。我很同情她，也就从未当着她的面喊过大巴掌。

那条挑水小道又窄又陡，也从未见人去修修它。有人下大沟洗衣服，赶鸭子，都不像大巴掌担水那么艰难。原来，八姥爷就独家住在村子最北端的高岗处，如此上下沟，极为顺便。但也极为危险。或者说是专为八姥爷家下沟担水修的路。八姥爷眼神好，腿脚好，自然不在意，可是放在大巴掌身上就难了。

人们说，还不如从村前东边的大斜坡子下沟，虽然出了门口就是第一道斜坡，看似远点，但很安全。可是那时人就那么傻，就没有一个人硬是主张让大巴掌从门前的斜坡子下去。如此好像从东边大斜坡子下沟，谁都想看大巴掌挑水这道景观。

八姥爷自打有了四个丫头，计划生育就盯上了他，工分少了，日子穷了，动不动俩口子就跑了，丢下四个孩子，大巴掌就成了顶梁柱。后来我的同桌小芹也不能按时上学了。旷课多了，老师自然很气愤，就派我跟随同学去找姜小芹上学。我们同学几个就走过搭石，上了斜坡，进了姜小芹的家。也就亲眼看到那个破大院子，低矮的土房子，还有她的三个妹妹，以及大巴掌。

那天下午，我们进了那个黑洞洞的屋子，窄窄的门口，屋子里没有什么东西，门槛前的大巴掌的怀前有两个睁大眼睛的小女孩。小枝在喂鸡，姜小芹在烧火。特别那大巴掌，他光着脚，脚底下就像鞋底一样厚的老茧，脚特别长；再看看手，也是特别的长。手指就像烧过的木棍。他的衣服很破，汗渍的白嘎拉满身都是。他们吃的玉米面饼子，喝的是玉米面粥。就饭的是咸菜疙瘩。

大人孩子都是那么瘦，衣着都很破，看得出家境非常贫困。可是，八姥爷八姥姥就是想生个儿子。

大巴掌没有黑眼珠子，要么闭着眼，要么翻一下白眼。说话的时候声音很粗，嗓子丝丝拉拉的，只是能够让人听得清楚。

那天，八姥爷听说计划生育要来，就和八姥姥躲出去了。大巴掌听着声音，记得八姥爷的叮嘱，就对我们冷冷地说:“他们去哪了？不知道！”

显然，姜小芹不能上学，我们回去就这样向老师报告。老师就拿自己的指头敲自己的脑门，表示头痛。

有一次，大巴掌下沟担水，以为没有小枝领着自己还行，就担着水桶手里拎着一只木棍，一边戳打，一边走。去的时候很顺利，但等回来的时候刚走上坡道的三分之二处，就乱了脚步，好像忘了到哪里了，就拿着脚往土崖子上迈，一下比一下高，高也迈不上去，就回头来往另一个方向迈，步子是迈对了，可是水桶撞到土崖上，扁担一摇晃，身体就失去平衡，连人带水桶就都向沟下滚去。水泼在土崖上，水桶掉下大沟，大巴掌也向沟下滚去。滚着滚着，就抓住一缕长在土崖上的榆树丛 ，手抓得很牢梆，双腿悬空挂起来。挣扎不起来，就拼命喊:“救命呀，救命！我要掉下去了！”

先喊小枝，后来又喊小芹，没人答应，他就哇哇大哭，道:“老八老八，这回可是一命交天喽！”

正喊着，有人跑过来，一看大巴掌的脚离地面只有一尺高了，就故意没理他，也告诉旁边的人不理他。他就直直地在土崖上吊了半个小时，最后实在没力气了，也不喊了，也不哭了，一松手，绝望地哀嚎一声掉下来，却摔了个屁股蹲儿。人们呵呵大笑。大巴掌弄了一身泥，自个爬起来，拍拍屁股，沿着水边摸着路回了家。人们把水桶和扁担给他捡上来，第二天，依旧让小枝牵着去沟下担水。

冬天的大巴掌最是可怜，脚上没有鞋，头上没有帽子，身上的棉衣又薄又短，他出门下沟担水最是吸引人的目光。那时候，我们在土崖对面的操场上看得最清楚。老师看到这一幕，从来不让我们看完，就让我们进屋去了。这时候，我的同桌姜素芹总是低着头，眼里含着泪水。教室里静悄悄的，好像都在悉心倾听，默默祝福：大巴掌啊大巴掌，千万别掉下去！千万安安稳稳上完坡子！

八姥爷为此受尽了埋怨，听到的话就是:“不就是为了要个儿子吗，就豁出一家子人去，太不值了。四个闺女就不顶一个儿子，老八也真是！”

八姥姥就哭泣着说:“就只为没有这个儿子人家才瞧不起你，来不来就骂我们没儿子，死了没人扛幡，下辈子没人上坟烧纸。”

八姥姥八姥爷就死活躲避计划生育，想尽法子生儿子。大巴掌非常支持八姥爷和八姥姥，就理直气壮承担家务，死心塌地为八姥爷效力。一听计划生育要来，就骂大嫂子队长，就让八姥姥八老爷快些逃跑，家里有他呢。

八姥姥何年有的儿子我只听说过，那时我已到西围子学校上学去了。心里为八姥姥高兴，其实更为大巴掌高兴，因为八姥爷在家，从来不用大巴掌挑水。这是千真万确。只这一点，就足够欣慰了。

自打八姥姥有了儿子，大巴掌再也没去大沟担过水。大巴掌非常疼爱那个小侄子，经常把小侄子驮在脖子上，把自己给孩子当马骑。致使孩子非常亲近他。八姥姥八姥爷也就让孩子也给大巴掌当儿子，等大巴掌死后有人扛幡，允许他结一家姻亲进坟地，踩一下侄子的肩膀，这叫借树纳凉，表示一侄两不绝，他的香火也就延续下来了。

后来，八姥爷的日子宽裕了，大巴掌也死了。

大巴掌死后，头等台子大沟的水就干了，水井挪到梁上去了，那条大巴掌的挑水小道也渐渐没了。

土崖陡立，荒草萋萋，虽然现在什么都没了，可我依然记得大巴掌，一个天真的快乐者，一个董事的可怜人。而今，他的土坟上也有压坟纸，也有人给他上坟并指着他的坟头说：“这是四大爷的坟！”

想必他含笑九泉。

这世上，特别不幸的人若得到点幸运，多么让人感动！

2018.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