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塞外胡胡

我小的时候，他是老队长。

而今我亦谓之曰老村妇了，可见这回忆一口气要跑回四十年。

老村长早已不在了，可是他的故事却远远传扬。

他姓刘，叫刘瑞，不到三十岁。那时我们叫他二舅爷。这辈份实在沾了南院太姥爷的光，太姥爷与刘文轩是亲家，太姥爷的儿媳妇是刘文轩的姑娘。这不，我们叫刘文轩太姥爷，叫刘瑞二舅爷，刘瑞是刘文轩的二儿子。没错吧。

他那么年轻的岁数，就当老队长，实在有难言之隐。这原因不外乎我们二台子村的人手少田亩多，而更主要的是村里人大多不学习政治，除了信仰跟党走之外，一律不按着政治路线走。他们有他们的理由，他们一致认为:“自古皆然，不管谁的天下，老百姓都是以种田为生。种出粮食自己不挨饿，这是最起码的真理。别的，与自己无多大关联。”

于是，秉着这个原则，王张李赵平等，地主贫农平等，官民平等，工人农民平等，等等等等。

老队长的任务就是张开破衣拉萨的胳膊，护住村民好好劳动生产，保住该种地的时候种地，该拔苗的时候拔苗，一点好处也不给害虫啥的。他呢，顶住一切村外之风，比如开会游行，公审示威，拉练参观……

那年代的事儿也多，老队长吩咐完人们今天干什么，就匆匆忙忙走十多里路，去村委会开会了。

开完一天的会，晚上就用撒泡尿的功夫，在村大院饲养处屋子里和人们打个照面，问问今天生产劳动的情况，顺便说说开会的事儿。再就是下发明天人们主要做什么。

说起老队长开会，那是无会不开。人家那是三天的会，一天一个样，每个会都由专职人员参加。今天是队长会，抓生产的；明天是党支部会，抓思想认识的；后天就是计划生育会，报告女人生孩子的情况。老村长就一天一天挨着来。当坐在会议室里，面对不同领导脸孔的时候，他脸不更色心不跳，你问我啥我说啥，我既不是党员，也不是大嫂子队长，反正开会是顶名额的。因此闹出许多笑话。

笑话是笑话，那是暂时的。转眼之间就引来弹劾。

那年代的弹劾都带着阶级斗争色彩，就相当于在你脑袋上挖个洞，看看洞里有没有不该有的东西。本以为三天的会开完了，可以安安稳稳在家带着老老少少下田劳动了。谁知道，散会的时候领导又增加新的决定——再加两天会议！主要是整顿小组开会学习的不正之风，“有的小组开会，从来就没换过人，这叫什么性质！”

尤其特殊通知，八组党员，八组大嫂子队长必须到场。

第二天，大会又开始了，礼堂响起嘹亮的《国际歌》，各村代表陆续到场。没想到的是八组的老队长又来了。身上还是那件破蓝褂子，青裤子，半旧子三紧鞋，一顶褪色的夹帽子。

一进屋就被卡在门口，犯人似的被人拿眼睛挖着，他大气不敢喘，等待审问。有人问:“党员干嘛呢？”他想了想，“党员闹肚子。”

就这样，挨了一天批斗。

这是整党。

第二天，依旧如此，只不过一进屋就站在批斗台下，就地低头，一言不发。有人问，“大嫂子队长干嘛去了？”他又想了想，“他娘家老爹病了，来不了。”

领导说:“看看，这就是计划生育干部！”

全场发言批斗。

这是计划生育。

开完两天批斗会，晚上终于放心回家了。

二舅奶说:“你的会可算开完了，以为你这个老队长比别人精神多少呢。看你那满脸胡渣子，满身汗嘎巴，简直和蹲监狱一样。”

老队长说，“反正我是豁出去的人了，爱咋整咋整，只要家里过安生日子就行。要不然，党员开会搭出几个；大嫂子队长开会麻烦多，不是节育就放环。打靶防洪植树啥的，咱哪来的闲人。划算的事儿就是天塌下来我一个人顶着。”

老队长顶着一片天，八组年年生产最优。

上头下来检查工作，一看就惊呆了，表扬说:“只要政治抓的好，粮食产量自然就上去了。这不是村民干出来的成绩，而是老队长开会多方学习，给庄稼灌输了政治道理的结晶。借鉴经验，从此让全村组放下锄头，田间地头开会！”

大概别的村都实行了田间地头开会，当年就吃了返销粮，家家去国库领救济。

八组没有，老队长让人在田间地头挖渠沟子，干旱的时候浇一亩是一亩，保住大人孩子不挨饿。

那年头，不期望多富有，只要吃饱肚子，冬天不冷，房子不漏就行。别的小组有点支持不住了 ，我们小村庄还是丰衣足食。

分田单干了，人们说“这是换药不换汤。庄稼人翻个身，翻个身也是种地！”

老队长还是老队长，每当开会了，他说:“上头有啥事儿迟早给个信儿就行，该干啥还干啥，开不开会一样。”

于是，他想出一个办法，让学生给传纸条。村领导知道刘队长忙，就答应了。

学生早出晚归，保证了山里信息灵通。

2018.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