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木·鬼树

文/风路

一

破旧的屋子里，一张长桌摆在正中央。

长桌一侧坐着五个村民，另一侧坐着五个工人。

范野一眼就能看出，这两种人之间的矛盾有多深。他坐火车转长途车，最后又坐了四个小时的面包车，才来到这偏僻的小山村，顾不得饥肠辘辘，第一时间召集了这十个人。最后的四个小时里，他忍着颠簸的不适，听驻警小赵讲述了一遍整个案件的经过。小赵说是驻警，其实他所在的警务站也离这村子有三十多里，他的编制属于更远的县城，离这有八十多里。

范野站在长桌的一端，正好能把这十个人尽收眼底。他观察了一会这些人的神态，有人对另一方的人怒目而视，也有人不停蠕动身体，有人似乎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还有人时不时瞥一眼范野，脸上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范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小赵讲的每个名字，和这里的人对上号。小赵把他送到这之后，带上村里人要寄的信，就迫不及待地开车回去了，好像连一秒都不愿意多呆。

“这么说，您就是这个神木村的代村长仇坚，对吗？”范野问村民这边坐在中间位置的老人。

老人大概有六十多岁，双眼微合，表情肃穆，一看就是五人里地位最高的。

仇村长睁开眼睛，看着范野微微点点头。

范野又朝长桌另一侧说：“工地这边的张志长张组长，想必是那位吧。”他朝最远处的老工人抬了下手。

张志长点了点头，说：“叫我老张就行了。”他看起来也似乎有六十岁了，但以范野的眼力，能看出他的实际年龄要小一些，只是因为常年干粗活，才显得老。他说话的时候微微露出一点微笑，说完之后又恢复了有些焦虑的神态。看得出来，这是个和善的老工头。

范野接下来又一一确认了其他八人的姓名，村民这边无一例外地姓仇，工人那边坐在老张旁边的许露是唯一的女性，看起来也是最年轻的，应该不到三十岁。

范野这才自我介绍：“我叫范野，是省城的警察，这次的案子由我负责。”他尽量简洁地说明，脸上的表情很严肃，这些都是为了树立一些威严。他相信小赵也早就告诉这些人自己的情况了。范野今年三十五岁，这十年来在省城破过不少案子，名气不小，被称为省里的福尔摩斯。但是性格耿直，人际关系不怎么好，所以一直也没有高升。他也觉得无所谓，现在的职位还能做些实事，升上去反而不那么容易了。

“那咱们直接切入案件正题吧。”范野翻开笔记本，说道，“我先说，有不对的地方，或者需要补充的地方，等我说完了，你们再说。”

他顿了一下，确定每个人都在看着他之后，才开口：“死者名叫高小林，是张志长组里的工人，死因是除了头部外全身被埋在土里，时间过长导致窒息。”

“小高他——”唯一的女子许露刚要说什么，就被范野一个手势制止了：“我先说完，你们再说。”

许露只好悻悻地闭了嘴，有点委屈地看了一眼老张，老张对她微微一笑。

范野继续说：“死者全身没有明显外伤，也没有搏斗过的痕迹，但是有死前挣扎过的迹象。也就是说，直到他发现自己被埋在土里，才开始挣扎，但为时已晚。好了，有什么补充吗？”他说完看向许露。

许露反而有些犹豫了，小声地说：“我想说的就是那个……他没有挣扎，这……这不是人能干的事。”

“恰恰相反。”范野毫不迟疑地反驳，“这是谋杀，是只有人才能干的事。”这一句话让村民和工人都窃窃私语起来。

他听小赵说过，这件案子因为太离奇，很多人宣扬是鬼神所为。但是他本以为，有这种想法的一定是思想比较封建的神木村村民，没想到许露这个看起来最有文化修养的人，却先提了出来。

“还有人有补充的吗？”范野看了看村民这边，仇村长依然双眼微合，其他四个村民中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忍不住操着浓浓地本地口音说：“反正，这事不是俺们干的。”

他刚说完，范野还没来得及说话，另外三个村民先同时说道：

“闭嘴！”

“锅子！”

“嘿！”

虽然三个人说的都不一样，但能看得出，意思是一样的。就连坐在最中间的仇村长，都微微转过头，半眯着眼盯着那个叫锅子的男人。

范野把这一些暗暗记在心里，他此刻还不清楚其中的原因，但是他相信自己迟早会弄明白的。

“是谁干的，找出这个人是我的责任。除此之外还有补充的吗？”范野又问了一遍，才继续说，“在这件命案发生之前的一个月之内，还有三次类似的情况出现，没错吧？有另外三个工人，也被埋在土里过，只是埋得不够深，所以不致命。”

范野看着五个工人，其中一个胡子最茂盛的叫李忠中，正是那被埋但是没死的三个人之一。

李忠中点点头，说：“我跟赵警官讲过好多次了。”他的言外之意是不想再讲了。

范野也知道那种体验一定很可怕，虽然没死，但想到差点和高小林一个下场，恐怕谁都没法坦然。

“赵警官也给我讲的差不多了，前三次每次埋得都比上一次更深一点，到第三次的时候，已经很危险了。”

说实话，现场到底什么样子，范野此刻并不清楚。他才刚到这里没多久，天也早就黑了，所以他还没去现场看过。

而这十个人则肯定都对现场无比熟悉，特别是五个村民，锅子似乎忍不住又要开口说话，但在其他四人的注视下，还是忍了回去。

看来这里面的故事不少。范野暗想。

“好吧，我们今天就到这里。”范野出人意料地宣布了散会，“天不早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明后几天，我可能会找你们中的几个人单独谈谈，也可能会找村里和工地上的其他人，时间都不会很长，希望各位配合。”他不想让这些人对自己有敌意，所以今天就说到这里。他当警察这么多年，很懂得如何既让人感到威严，又让人放松警惕。

果然，十个人都一脸诧异，似乎在说：“这就完了？这就可以回去了？跟想象中的省城大侦探不一样啊。”

“哦，对了。”在所有人即将走出屋子之前，范野又补充道，“明天一早我想去现场看看，老张可以给我带路吗？”

张志长看了许露一眼，点了点头。仇村长也开口了：“俺们这边也去一个。”他的声音和范野想象中一样老迈，而且多了种嘶哑，让人联想到干裂的树皮。他说得很简单，但足以让人明白他的意思。

“那最好。”范野说完，十个人陆续出了屋。范野的助手吴江离走了进来，说：“范哥，晚饭和住处都安排好了。”

范野点点头，他没让小吴一起开会，也是不想给这些人增加不必要的警惕感。

 

二

第二天一早，工头张志长如约而至，村里派出一名叫仇顺的中年人，并不是昨晚来的五人之一。老张和顺子两人一起带着范野和吴江离前往现场。

一路上，范野看着这片被乌云笼罩的旷野，感觉十分苍凉和压抑。但进了树林之后，他才明白自己错了，与这片阴森的树林相比，刚才的旷野简直是令人心旷神怡了。

这片树林并不太大，不到一百平方公里，也不茂密，但是很古老。范野看着一棵棵棕得发黑的树干，像是榕树，又比榕树扭曲，颜色也深太多，像是龙爪槐，又比龙爪槐粗壮、高大。范野抬起头，看了看头顶高高的树叶，并不茂盛，但树林里暗得出奇，明明是大清早，范野却想打开手电。也许是因为本来就是阴天吧，也许是因为林中有雾气升腾。

范野对这片树林的第一印象就是阴森，如果再多一个词的话，就是可怖。说这片树林里死过人，那简直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且应该不止一个，说没死过才难以置信。他看了看身边的助手小吴，从表情就可以看出来，他也是一样的感觉。

走在前面的顺子一看就早已习惯了这种氛围，脚步轻快，还哼着不成调的歌。神木村在这片树林边传承了几百年，村民拿这片树林当家一样对待，自然不会觉得它可怕。

相比之下，老张的工作组虽然在这里扎营快一年了，对树林肯定熟悉，但毕竟出过那样的事，所以老张此时神色萎靡，也是可以理解的。

四个人走了大概半个小时，范野发现本来就不密集的树干变得更加稀疏了，树与树之间都隔了十几米远。又走了一会，“它”终于出现了。

那是一棵范野生平所见过的最大、最诡异的树，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被村里人称为“神木”的大树伫立在这里，周围的树如同敬畏一般，最近的也离它有几十米远。而这棵树也当得起这种排场，它扭曲的树干有七八个人合抱之粗，而且高耸如塔楼，人站在树下就像一只蚂蚁一样微不足道。它粗大的根有很多已经钻出地表，像一只长了许多腿的生物，要从地里爬出来。它的枝桠向四周伸出很远，几乎要触及几十米之外的那些年轻一些的树。虽然树枝上现在已经没有多少叶子，但可以想象在它的全盛时期有多么不可一世。

眼前这种景色，令范野感到毛骨悚然。看着乌黑的树皮，他竟然产生了幻觉，明明感觉有些地方有东西在动，仔细看时，却静止得宛如画中。但余光所及之处，又似乎有别的东西在动，再看，又是静的。

阴暗的树林，扭曲的树干，黑色的树皮，还有那无处不在的诡异气息，这一切交织成一副无比诡异的画面。

范野就像被某种力量吸引一样，被带到大树近前。走在他前面的仇顺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朝着大树磕了个头。

范野奇怪地问：“这是干什么？是什么仪式吗？”他虽然听说神木村的人崇拜这棵树，但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奇怪的仪式。

仇顺磕完了头，站起来掸掸膝盖上的土，然后回头看着范野，表情有点迷茫，似乎不懂“仪式”这个词是什么意思。范野刚要解释，仇顺却说了一个字：“礼。”

“这边。”老张的声音把范野从疑惑中拉了出来，他们走到大树的另一侧，又走出几十米，老张指着地上的一个被挖开的大洞说，“就是这里。”

范野的注意力马上集中到这个洞上。他蹲了下来，打开手电仔细观察。

洞已经被挖开了一半，想必是为了把尸体拉出来。

“听说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李忠中？”

“是，”老张点头，“当时我们发现小高不见了，第一反应就是来这里找，因为小李他们都是被埋在这附近的。小李眼神最好，第一个看到了小高的……的头。”

“地是谁挖开的？”范围接着问。

“我们八个人一起挖的。”

“用铲子？”

“对。因为不是第一次了，大家都有准备。可是这次……唉……好好一个人，就这么没了。”老张的悲伤涌起，范野也可以理解。看着眼前的洞，它曾吞噬了一个鲜活的生命。他偷偷瞥了一眼仇顺，仇顺脸色有些惭愧地转开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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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第三届豆瓣阅读征文大赛悬疑组入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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