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我和真的人类相处过，也和镇上每一个机械生命相处过，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

“不一样！”岩子第一次声音尖利了起来。

 

宠物

文/负暄

1

I9小镇的大钟准点敲响，蓝色的窗板升起，7点钟的阳光泼洒了进来。

小鸽揉了揉眼睛，在床上滚了两圈，最终还是爬了起来。

走下楼梯，餐桌上摆放着生菜熏肉沙拉和牛奶。小花园里，年轻的男人正在把铁线莲的藤蔓系到铁钎上，男人身体健壮，面孔却是这个海滨小镇里极其普通的那种，能值得人注意的只有他在阳光下泛着光泽的黑色卷发了。

小鸽吃完早饭拿上了自己的书本出了门，临出门前朝男人挥了挥手。

“小鸽子，下午记得早些回来，今天有渔船返航，晚上给你做新鲜的鳕鱼。”

“知道了。”小鸽应了一声，边走边拿头绳绑住了凌乱的黑色长发。

走出蓝色小楼前的花园，女孩快步跑了几步，路过路口那座橙色的小楼时，有人喊了她的名字。

小鸽向楼上看去，二楼的露台上露出了一个白蓬蓬的脑袋。“康斯坦爷爷，早上好。”

“你好，小鸽子。”康斯坦先生朝她挥了挥手，“安娜做了新口味的小甜饼，快上来拿一些。”

“不了，我快要迟到了，多谢您。”小鸽笑了笑，12岁的女孩红扑扑的脸颊充满了活力，老先生宽和地点了点头，回头喊了一声：“安娜！”

下一刻，一只手伸在小鸽的眼前，小鸽接过纸袋子，无奈地说：“安娜阿姨，我这样带去学校那些吃货会一拥而上把我的小甜饼吃光的，我本来打算下午再来拿的。”

穿着素色裙子的中年女人微微一笑，“小鸽子，大方些，你想吃下次阿姨给你做，去吧，快去上学。”安娜温柔地拍了拍女孩的背，女孩羞涩地点了点头乖巧地同他们告别。

学校里，小鸽郁闷地看着还剩3块小甜饼的袋子，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把袋子折了几折放进了随身的小袋子里。“他们是饿死鬼吗？太凶残了。”

对于I9小镇七年级的孩子来说，学习文学，哲学，音乐既是快乐又是折磨，小鸽喜欢看书，文学课是她的天堂，但对于五音不全的她，音乐课就是炼狱般的存在了。

还好今天的拉锯子时间结束了，小鸽放下手中的小提琴，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金发的艾伦也和她一样如释重负，“什么时候才能开始和老爹去学捕鱼啊？我真的没啥天分呆在学校里啊。”艾伦挠了挠头发，身量比一般孩子高大的男孩十分渴望和他的老爹一起乘风破浪去深海中追逐鱼群，奈何I9没有一个父母会真的同意孩子不去上学，即使疼孩子是这个小镇的传统。

“你说学这些有什么用，我们又不能出去，在这个只有土豆和鱼的镇子，文学和音乐顶个屁用。”艾伦抱怨到。

I9小镇的外面是不一样的天地，所有的孩子都知道这个传言。但是他们从小便被告知I9外面是无比可怕的地方，除非特殊情况否则他们终生不能踏出小镇一步。

小鸽瞥了他一眼，说到：“傻瓜艾伦，等你的脑子能理解一年级的文学课本再和大叔商量出海的事吧，就你那脑子，大概上了船就会被缆绳绊到海里去。”说完小鸽转身就跑，也不理会男孩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叫喊。

今天天色还早，小鸽看了看大亮的天空，没有向往常一样跑去图书馆，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袋子朝着海边跑了过去。

I9是个海滨小镇，人不多，地不大，但是居民人人和善又勤劳，即使土地贫瘠地只能种种豆子，土豆，但是架不住有个地势超好的海湾和经过的海流，所以I9的渔获足够小镇从外面买来所有的必要物资了。

在I9的海边，有个废弃的灯塔，早在几乎百年以前就失去了作用，I9的渔船全都配备着最高级的导航和定位系统。然而灯塔也没有被拆掉，倒不是说镇里的居民把它当作什么宝贝，只是没有拆掉的必要罢了。数十年来灯塔没有被修缮过，人们似乎是在等着它自然而然地倾颓，倒塌，但它相当坚强，虽然变得破烂不堪但依旧耸立在海边冰冷的狂风之中。

小鸽爬上灯塔的顶上时，松了一口气，这次终于没有被苔藓滑摔了。她走了几步，看到了之前偶然间遇到的那位神秘的朋友依然靠在墙边望着窗外安静的大海，窗子没有玻璃，咸湿的海风毫无顾忌地吹了进来。

“你好，我又来了，你要来些小甜饼吗？”小鸽坐到了那人身边。望向东方看着大海的女人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说到：“你又想知道什么？”

“没什么，今天就想和你聊聊，毕竟你是我见过的第三个黑头发黑眼珠的人。除了爸爸和镜子，我根本看不到这种颜色的头发和眼珠，你让我觉得很亲切。”

“黑色是吗？女孩，你皮肤的颜色是不是比镇上的人深？”小鸽点了点头，然后她看到了女人若有所思地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

她不由地自主看了看女人的脸，那张脸和她的轮廓很像，同样棱角不太分明，眼廓也不深，鼻子没有别人那么挺。但是比起年幼的她来这个神秘的女人把所有的平淡混合出了一种特殊的美，这比镇上所有的漂亮的阿姨都多出了一些难以言喻的魅力。

“请问——”

“我叫岩子，Iwako。”终于，在一个月后，她告诉了女孩自己的名字。

“Iwako。”小鸽在嘴里咀嚼着这个名字，觉得这奇怪的发音充满了海风咸涩的味道。

“这个名字是岩石的意思。”

“真好听，我叫小鸽，是一种白色的鸟。”

岩子点了点头。她逃到这个地方，深受重伤，虽然四肢上的损伤已经慢慢愈合，但她的眼睛却不能分辨色彩了，不过世间的一切对她而言早已没了颜色。

但这个突然闯入这个废弃灯塔中的女孩如今却给她带来了惊喜，虽然她唠唠叨叨，好奇心重，但是现在看来也未必不是好处，“毕竟好奇心——”她笑了笑心中想到，“能带来机会，我所追求的那个万分之一。”

她闭上了眼睛靠着墙壁轻声说：“谈谈你的家人，和这个镇子好吗？”

小鸽眼睛一亮，愉快地絮叨起来：“这个镇子的人都很好，我们就像一家人一样。虽然听说外面有很多有意思的事情，但我觉得我们的小镇一定是最好的。这个镇子的人家大多数都会出海捕鱼，我的爸爸也是。啊，爸爸他，虽然也是黑眼黑发，但其实和我不太像，也许因为我是女孩子吧。不过爸爸虽然呆了些安静了些，但是对我非常非常的好。”女孩的语气里充满了自豪，对她而言这个她出生和长大的地方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岩子的眼睛倏地睁开，她转过头看向小鸽，开口说：“你知道什么是父母吗？”

“有的人家有父亲，有的人家有母亲，两个人住在一块不是吗？”

“他们，也对，他们教你这个干什么。”岩子呢喃着，“果然保留地就是不一样啊，虽然有些畸形，但居然有了人类家庭的雏形。不过——”她顿了顿，提高了自己的声音，让小鸽听到自己接下来的话。

“虽然你们这里两个人住在一起算是一个家庭，但事实上家庭并不是这样，所谓完整家庭至少要有三个人，父亲，母亲和孩子。”

“是吗？但是这有什么不一样？”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块才能孕育出孩子，一个人是没法子生出孩子的，你们又不是分裂的草履虫。”岩子平淡地解释到。

“我不懂，生孩子是什么意思？草履虫和分裂又是什么？”小鸽好奇极了。

“这是人类的繁衍生息的方式。”岩子盯着满脸发光的女孩继续说：“这是自然的一种延续方式，你也许现在不懂，但是我能告诉你，这个镇子所有的大人都对你们撒了谎，你们这些孩子并不是他们真正的孩子。”

小鸽吃了一惊，随即生气了起来，“你胡说，这怎么可能！”

“你记得你早晨吃饭的叉子吗？如果你的‘父亲’受了伤，他的皮肉底下就是和叉子相似的材料。你如果受了伤会流出血，你的血是红色的，骨头是白色的。大多数有生命的东西都是这样的，猫狗甚至是鱼。但——”她诡异地笑了笑，“但是，你的‘父亲’你的那些叔叔阿姨们却不是这样，他们没有血，只有硅胶的皮肤和金属的骨骼，这便是最好的证明。”

“我不信！”

“现在你可以不信，但是你总会知道真相。”岩子依旧平静地说着，女孩的脸上复杂极了，很明显她那颗好奇心旺盛的脑袋里乱成了一锅粥，岩子也没有再说话，她转过头继续看着窗外的大海。

小鸽终究是个孩子，她跑了出去，但在路上却停住不前。这会儿她站在街上，橘黄色的夕阳将石砖铺成的地和色彩明亮的墙都染成了暖色。偶然路过的人都朝她微笑致意，小孩子们从她身边叽叽喳喳地跑过，阳光晕染下的街道恍惚中仿佛直接通到了她家那座蓝色的二层小楼，街的那头她依稀间看到了她那笨拙的爸爸在慢慢地剪着疯长的爬藤。

——既是岩子说的是真的，又怎么样？

这件事情堵在小鸽心头多天，让她很久未曾去那灯塔了，她并不相信岩子，即使那个女人真的非常博学，之前总是可以回答她的那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但她还忍不住在平时和大人们相遇时偷偷地观察他们，虽然没有见过岩子所说的证据，但她悲伤地发现了大人们与他们的不同之处。

某个海风不曾喧嚣，安静极了的午后，小鸽去了康斯坦先生的家做客。

康斯坦先生是I9小镇唯一的老人，以前小鸽和所有人一样没有对此感到奇怪过。但是自从岩子告诉了她那些奇怪的事情之后，她便觉得康斯坦先生的身上充满了谜团。

首先，她无法定义康斯坦先生和安娜阿姨的关系，镇子上所有同居的人都是父母和子女的关系，其他的人几乎全部独身而居，而康斯坦先生已经89岁了，但安娜阿姨只有三四十岁的样子。

再来，康斯坦先生的书房里有无数的书籍，小鸽曾经偷溜进去，惊讶地发现了许多连镇立图书馆都没有的书。

现在她正坐在康斯坦先生的书房里，木质的扶手椅舒服极了，安娜阿姨又给她拿来了新鲜的蜂蜜蛋糕和腌橄榄。

“小鸽子，你最近看起来心绪不宁，是有什么烦心的事吗？”头发苍白却梳的整齐利落的老人问到。

小鸽挪了挪屁股，双手握紧了装着红茶的杯子，她犹豫了半晌问道：“康斯坦先生，我一直很纳闷，安娜阿姨到底是你的什么人？”

康斯坦面上不露惊讶，但他盯了局促的女孩一会儿，缓缓地开口说：“亲人。”

“可是！”

“也许你发现了，也是，你那颗比其他孩子都要聪明的脑袋大概发现了其中的不同。但是孩子，有些事情不用想那么多，你只要知道亲人这样的关系，是最真实最牢固的，亲人会爱你，照顾你，保护你，不离不弃。”

“欺骗呢？亲人是否会说谎？”

年老的男人眼中露出复杂的神色，他沉默不语，随后叹气，“小鸽子啊，你和你的父亲闹了什么矛盾吗？你的老爹不会骗你，这个镇子所有的人都不会说谎，谎言是他们从未习得的东西。”

“但是，我总觉得有些奇怪。对了，就像莎拉阿姨和曼妮姐姐上个月突然就消失了，而你们都不告诉我们她们两个去哪里了。”

“因为不能说谎，所以才会隐瞒。有些事情是你们不能知道的。”康斯坦笑了笑。然后他意味深长地抚摸了女孩的头顶。

“我——最近我有些奇怪的感觉。”小鸽微垂双眼，艰难地说到，“我感觉到了自己和爸爸的不同，但是——”

“不要这样想，也不能这样说！”向来慈祥的老人这次严厉地打断了小鸽的话。他在书房中踱步，焦躁地走了几圈，然后看向了小鸽的眼睛。

“果然这个孩子的直觉有时敏锐地可怕。”他自言自语了一句，然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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