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爱上刺猬，怕自己是猪

失恋研习营

文/郑在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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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的最初阶段，总是竭尽所能展现最好的一面，等到光鲜美丽和体贴善良被漫长的生活蚕食殆尽，剩下的是一具具面目全非鲜血淋漓的灵魂。到那时候，谁还会记起最初的美好。爱情像抹了鼠药的奶酪，要吃就只能一起吃，不是带来成长，就是留下伤害。吃下去大难不死，才有机会进入下一轮。至于想象中的幸福，总是比现实更幸福一点。现实中的幸福，又总被追求幸福的双眼视而不见。

朵玉是那种只想给奶酪不想给鼠药的善良女孩，她不愿意伤害任何人，也害怕受到伤害。当她发现自己爱上曹悦，心头先是一阵小鹿乱撞，继而恐惧瞬间把小鹿变大象，一下压住了那颗粉红色的少女的心脏。她四下看看，好像做了贼一样怕被人发现，然后坐直身体面对电脑屏幕上曹悦发出的邀请，不知如何是好。

她从未想过会有和曹悦约会的一天。她想象过约会，但没有具体对象。两个人坐在环境清幽的餐厅，不算太亮的灯光给所有物体蒙上一层朦胧的美，包括约会双方，在看不真切的情况下彼此靠近，直到“铸成大错”。生活是所有浪漫故事的洗洁精，从小到大，她目睹父母如何在柴米油盐中为琐事争吵，互相埋怨宁愿没有遇到过对方也不要这样的婚姻。等自己突然变成一个懵懂少女，她对异性充满恐惧。好在那时有网络，她可以谨慎地进入好奇又让她害怕的异性世界。高中时，她和一个临校男生聊了一年才打算见面。一年来，男孩的晚安和贴心问候融化了童年的偏见，让她放松了警惕。男孩迫不及待想和她见面，经常等在学校门口，用手机拍下过往的女生，问那是不是她。有一次，她看到自己和同学一起的照片，焦点在扎着马尾的同学脸上，她只有一个模糊的侧脸。她决定张开双手拥抱这个勇敢的男孩。在一个精心打扮的周末，她按照约定站在百货大楼前的广场上，不断调整面部表情等待生命中第一次的来临。那天的结尾是突然响起又挂掉的手机。她把手机放在耳边，刚要说话，就听到滴滴声。

那时候还没有滴滴打车。

“对不起。”他在后来的短信里说，“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不想伤害你。”

“你喜欢的是什么类型？”

“说不清楚。”他语焉不详。

没有过多解释，她翻来覆去看他拍的那些照片，几乎半个学校的女生都被他拍过，却从不曾将焦点对准自己。看来我真的不是招人喜欢的类型，她想，不然何以连坐下来聊聊的欲望都没有呢。他只是打通电话，看到她掏出手机来接就迅速挂掉，落荒而逃。很多次，她把自己关在房间，在镜中审视自己，的确谈不上漂亮，有点含胸，有点赘肉，头发枯涩，但也不在难看的范围之内吧。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那个男生删掉了她所有的联系方式，从未给过她更为确切的答案。

她在自我怀疑中度过大学时代，刻意保持和男生的距离，用一头利落的短发和世界决裂，每天跑步，读书，心无旁骛。一旦投身书海，就再难回头是岸。世界上怎么可以有那么多书，而且还都那么好看。于是，在别人忙着恋爱和聊骚的时候，她在读书，别人弹吉他表白烛光晚餐时她在读书，别人为了爱情寻死觅活要跳楼时，她抬头看一眼，继续读书。读书的乐趣如此充实，似乎掩盖了还没开始就黯然凋落的爱情所带来的隐痛。当然，小说里也有讲爱情，她也会常常忍不住遐想，只是所有关于爱情的想象，都止步于朦胧的晚餐，看着曹悦发出的餐厅地址，她突然像闯入非洲的幼小猎人，极度渴望，极度恐慌。她觉得自己足够了解曹悦，同时也对隐藏在曹悦身上的危险望而却步。她害怕失去每天和他在网络上度过的那远远的十五分钟。

她深知自己爱着曹悦，但不知道那算哪一种爱。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在学校的图书馆里。她很少在热销新书的书架前伫步，现在的书过于抒情甜腻，容易让人心生错觉，以为生活本来就是那么甜蜜，只有自己格格不入。看到一本书躺在地上，她本着一个爱书之人的本能，多绕几步弯腰捡起。题目很长，同样是流行的趋势，就像时尚杂志的封面，要把视觉冲击做到最大化。《我们该怎样度过这危险而又美好的年轻岁月》，她一笑，好肤浅的题目，当目光落在腰封上的照片时她停住了。这不是上午来学校演讲的那个作家吗，他很年轻，稚气未脱的脸上带着不自信的笑，直言不喜欢书商包装的这个书名，“冲着书名看这本小说的多半会失望。”他说，“题目是个问句，但小说没有答案，小说里什么都有，唯独没有答案。”

没有答案的小说。她会心一笑，站在原地翻开。然后就是长达几个小时的意外之旅，因为刚刚听过他的声音，读书时就像他在耳边不紧不慢地讲着，时而卖个关子，时而轻声叹息。他应该抽烟很多，童稚的嗓音中透着沙哑，他肯定有过很多经历，语调冰冷淡漠，近乎残酷地讲述着温暖的故事。就像书名，“危险而又美好。”

生活的确是危险而又美好呀。

她在一周之内读遍了他所有的书。跟着他的声音去冒险，去发现，在伤心欲绝之后开怀大笑，在开怀欢笑之余辗转反侧。为书中人物，也为这个精力充沛的小说家。他应该很能花钱，即使书卖那么好，依旧每年都要出一到两本书，有时候连写得不算完整的小说和胡乱拼凑的写真集都拿来签售。在这一点上，他多少显得有些随便和不爱惜羽毛。他也如实讲过，我需要钱，我只能卖自己。

如果不是毕业后去图书公司工作，也许朵玉小朋友只能永远在书页上靠近这个心目中的大作家。在危险而又美好的生活中，你永远无法判断危险和美好谁离的更近。也许刚刚觉得美好，危险已经悄然逼近，又或者涉足危险之地，意外邂逅美好。就像那天，她在午后的咖啡时间，突然看到这个男人走进来，她慌张的要钻进地洞，好像被纠缠多年的偷情对象找上门来。

他径直朝她走来，前台不在，她的工位刚好正对大门。

“你好，陆总在吗？”

她不敢直视他，手哆哆嗦嗦指向会议室。

曹悦进了会议室，陆总自信爽朗的笑声频频响起，曹悦依然声调低迷，惜字如金。短短几年时间，曹悦已经从畅销作家的榜单上滑下，变成了一个不得不去窥探读者喜好的落魄写手。他出书太频繁，太不爱惜自己的名声。他可以在三个月之内连续出两本书，也可以在声名最为鼎盛之时给商人作传。无论是评论界还是读者都对这个唯利是图的作家失望至极，同时也好奇他把每年在作家排行榜上的巨额版税都花在哪里。这一次和公司合作，居然是一本定制书。

会开到一半，陆总把朵玉叫到会议室，让她全程辅助曹悦完成这本书。这是一本需要做采访跟拍等大量工作的书，关于失恋后的女孩的状况和心理，公司完全是看中曹悦在爱情小说中的名声才找他来执笔。

“这是朵玉，”陆总介绍给他，“非常能干的女孩。”

“你对失恋有什么看法。”他说，“既然一起工作，我先采访一下你好了。”

“我——”朵玉一下卡住。

“随便讲。”陆总说，“谁都失过恋，失恋看似是一件不好的事情，同时也预示着重新开始，失恋总是伴随着眼泪，勇气和不忠，这也是有读者市场的地方，我们请曹悦过来，不只是为了写出失恋的痛，也要写出失恋的积极一面，甚至还要写出失恋的人性隐喻。来，你来讲一讲，让曹悦分析一下。”

“我没有谈过恋爱。”朵玉如实回答，“也许我不适合这个工作。”

“这样吗。”陆总愕然，“没谈过恋爱会有影响吗？”

“不会。”曹悦站起来，“我们需要不同视角。”

她没有想到曹悦会写这种书。这完全违背了一个作家的独立人格。她那段时间的工作就是帮助曹悦联系刚刚失恋的女孩，帮助安排会面日程和一些琐事。曹悦和女孩们坐下来，点一杯咖啡，打开录音机，慢慢撩拨起她们的伤心往事，期间随机问一些问题。有时候问题很尖锐，让当事人无法回答。她觉得曹悦这是在浪费一个作家的精力和时间，他曾经写过的那些东西难道要随之尘封吗？她想知道曹悦的真实想法，因为工作原因，她刚好有他的QQ。她用小号加了他，以一个读者的身份试着和他聊天。

网络上的曹悦和本人一样惜字如金，却又总能直戳要害，当得知对方是女性，他表现得有些轻浮。那些熟悉的文字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泛出不一样的光芒和歧义，他轻而易举打出的字句，很多次让朵玉面红心跳不知所措。她大概知道，这是一个作家的享受，在面对呼之欲出的文字游戏前，他忍不住要玩一玩，只是不知道他有多少是出于真心，有多少是出于无意。他也有正经的时候，就是谈论自己作品的时候，他绝对不会允许歧义出现。他感动于现在还有那么了解自己作品的人，他把电脑这边的朵玉奉为知己，很多次提出约朵玉出来都被婉言拒绝。这大概更激起了他的好奇，直到朵玉做出那个大胆的决定，这是第五次直接把餐厅名字发过来。

那是一家很棒的餐厅。朵玉没有去过，她忍不住在网上搜索餐厅信息，虽然仍然无法鼓起勇气慷慨赴宴，告诉曹悦她就是“危美”——她小号所用的名字，她还是忍不住去想在这间餐厅里所能发生的故事。就在这时候米彤从外面回来，看着屏幕上的餐厅图片问她：

“哇，新瓷料理，有约啊。”

“是有约，可我不敢去。你看我的头发乱糟糟的，腰那么粗，唉，我从小就是见光死你又不是不知道，见了面之后连网上聊聊都不行了。”

朵玉说完看着漂亮的米彤，她在航运公司工作，漂亮是她的通行证。就在这时候，一个大胆的想法出现在朵玉脑中。她对米彤说了曹悦所有的事，求她代自己赴宴。

“你疯了吧，这算怎么回事。”米彤感到不可思议。

“你就去和他吃吃饭就好，回来讲给我听。”朵玉为自己的大胆想法两眼放光，“你那么漂亮，谈过那么多恋爱一定不会搞砸。”

“我都谈过那么多了也不差这一次，倒是你，应该抓住时机来一次，还是和你那么喜欢的人。”

“我怕搞砸了，我怕他不喜欢这样的我。”朵玉神色黯淡下来，她对米彤讲了高中时都算不上失恋的情事。“求你了，就当帮帮我，我只是还没准备好，你先替我探好路，等我准备好就自己来。”

“没听说过谈恋爱还要找探子的，服了你了，正好我也想见见这个大作家，上学那会儿没少读他书，那我就为友情勇于献身一次。”

“你最好了。”

两个女孩相拥而笑，为接下来的冒险激动不已。两人一起为米彤挑选约会穿的衣服，准备今晚的话题。米彤武装好自己，站在门口回过头来，光彩照人，好像没有什么她搞不定的事情，她半开玩笑半作认真的说，“先说好了，如果他爱上了我，可不是我的错。”

“别忘了，现在你可是我。”朵玉再一次强调。她站在窗口，目送米彤在楼下打车离去，突然感到无比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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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郑在欢，90后作家，编剧，豆瓣阅读作者，已在豆瓣阅读发表8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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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第三届豆瓣阅读征文大赛爱情组入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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