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青年诗人的信

里尔克 著

屋顶上的轻骑兵 译

你问你的诗好不好。你问我。你从前也问过别人。你把它们寄给杂志。你把你的诗跟别人比较；要是某些编辑回绝了你的试作，你就不安。那么（既然你允许我提出 忠告），我请你，放弃这一切吧！你向外看，这是你目前最不该做的事。没人会给你建议，没人能给你帮助。唯有一个方法。请你走入自我。探索令你去写的缘由， 考查其是否扎根于你的心底；你要坦陈，万一写不出来，是否必定因此死去。头等重要的是在夜里最静谧的时刻拷问自己：我必须写吗？你要从自身中发掘一个深沉 的回答。如果回答表示同意，而你又能以一个有力、简单的“我必须”来回应这个严肃的问题，那么你就按照这一必要去筑造你的生活吧；你的生活直至最乏味最琐 碎的时刻，都得是这种渴求的标志和证明。然后你要走近自然。继而要像最初的人一样力求道出你所看见、所体验、所爱恋和所遗失的东西。别写情诗；首先要避开 那些过于流俗和陈腐的形式：这是最难的；因为展现本己的东西需要伟大而娴熟的才力，已经有大量好的甚至优秀的作品从中流传下来。所以你要把自己从普通的素 材里拯救出来，面对你的日常生活提供给你的东西；描述你的悲伤和愿望，转瞬即逝的思想与对某种美的信念——要以深挚、沉静、谦恭的真诚来描述这一切，要用 你周遭的事物、你梦中的情景和你回忆的对象来表达自己。要是你的日常生活看似贫乏，别责怪它；还是责怪自己，告诉自己，你还不够做一名诗人来呼召其宝藏； 因为对创作者来说既无贫乏，也没有贫乏得漠不相关的地方。哪怕你身陷囹圄，狱墙使得世间的嘈杂无法袭扰你的感官——你不是还始终拥有童年这笔华美的财富和 这座回忆的宝库吗？你把注意力转向那方面吧！努力从悠远的往昔打捞湮沈的感动；你的人格会坚强。你的孤寂会扩大，变成一间黄昏时分的住所，外人的喧哗从旁 经过，消逝在远处。——如果从这样转向内心中，从这样沉潜于自己的世界中产生出了诗，你就不会惦记着去问别人，这诗好不好。你也不会去尝试使杂志对这些作 品感兴趣：因为你会把这看作你珍爱的天然财产、你生命的一支乐曲和一种音调。一件艺术品如果产生于必要，就是好的。艺术品的评判就在这类根源里：别无他 处。所以，尊敬的先生，我对你只有这样一条忠告：走入自我，考查你生活发源的深处，在其源头你会找到自己是否非得创作这个问题的答案。无论听来怎样，你都 别解释，而要接受。也许它会向你昭示，你的天职是成为艺术家。那么你就自己担起这个命运，承受这个命运及其重负和伟大，别去打听能从外边得来什么赏报。因 为创作者必定是一个自为的世界，必定在自身和与之相连的自然中寻获一切。

然而这样下降到自我和你的孤寂之后，也许你就不想做诗人了；（正如前面所说，人若觉得不写还能够生活，就什么也别写了）。但是，我请求你去做的反躬自省也 不会徒劳无功。你的生命定将从中找见自己的路，而我与其会对你说，不如寄望于你：那条路也许是美好、丰饶和广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