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午的时候，世外寻欢楼的生意正好，门外穿戴整齐的两个小厮，一人一边立于门前，客人一到，一人迎上去热情接待，另一人呼喝一声：“来客喽！”若是客人骑马或乘车而来，这人便奔到近前去安顿车马。客人进到楼去，一溜堂倌络绎不绝捧着各色菜肴和美酒，从哄闹的人群和杯盘狼藉的桌子间轻捷地穿越而过。

楼上是雅间，人少了许多，坐的全是衣着华贵、彬彬有礼的儒雅之士。再楼上是禁地，外人不许上去，不熟悉情况、很少在江湖上走动的人也许只认为那是主家的下榻之所，旁人进不得也是情理之中。谙熟江湖形势的人却知道那是一处险地，万万碰不得。

此刻，一楼的厅堂内有二人正在拼酒，每人身边都围了不下三十个人，吵吵闹闹地为他们鼓劲起哄。人群环绕间，东首的是一位袒胸露肚的黑脸汉子，只见他脸已发红，嘴角的胡茬和胸口毛茸茸的黑毛都已被酒滴湿得粘成凌乱的团块，他这时打一个嗝，粗厚的手掌一拍桌子，端起一碗酒，大声道：“好，老子再喝一碗……说……再说一句，万剑山庄的庄主……算个屁东西！他见了我……就得……给大爷我磕头。”说完哈哈大笑，仰脖子一口气喝尽。

众人都为他喝一声彩，然后转脸瞧着西首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汉子，这人脸皮白净圆润，衣饰整洁得体，举手投足间颇有气度。见众人都望向他，他只微微一笑，伸出食、中两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捏起一大碗酒，高举起来，将酒碗猛地倾斜，清冽的美酒便如同瀑布泻落而下，哗啦一下灌进他那大张的嘴巴里。咕咚咕咚一通连响，一碗酒便如钻进了窟窿眼，入了肚，脸上颜色仍是不变。

围观人众敛声屏气，良久才大声欢呼出来。那边，黑脸汉子脸色陡变，嘴里哼哼乱叫，嚷嚷着又端起一碗酒干了，骂一声：“万剑山庄……他妈的……全……全是脓包……”这回他的骂声不如先前激烈，措辞竟也文雅了些。那青年汉子再奉陪一碗，不过这回他喝酒的姿态更妙。面前的一碗酒倒至大半，他突然喊一声“停”，旁观众人一愣，黑脸汉子更是喜动颜色，都以为他要认输。

谁知青年汉子嘿的一笑，向着他道：“这碗酒在下要分两次喝，不知兄台是否介意？”黑脸汉子面露失望之色，撇过脸，冷哼一声。不过马上又转了脸，要看他作如何行为。

在人们满是好奇的眼色中，青年汉子自竹筒中抽出两根筷子，分别拿在两只手中，然后搭在酒碗的两边，左手轻轻一压，碗底便跃动而起，可是这一来碗身倾斜，碗口内的一片酒瞬间就要流了出来。而在此时，青年汉子右手中的筷子只轻轻一摁，碗身便又平衡，却从桌面上跃起来有半寸之高。

青年汉子左右手分别一压一摁，吧嗒吧嗒一阵清脆的响动声中，酒碗便一跳一跃升高半寸。如此这般，那一碗酒就像是生了腿脚由一节节楼梯向上走一样攀到了他仰起的脸庞之上。这时，青年汉子手中的两根竹筷轻巧灵动地一划，酒碗倾斜飞至他唇边，一道清泉飞射而下，半碗酒就到了他的肚里，紧接着酒碗跌下来，他只一伸筷子就已接住。他依样葫芦，又喝了大半碗酒，人们瞧得呆住，张大了嘴巴半天也合不拢。

这一碗酒只喝得众人心里惊心动魄，无不为他鼓掌喝彩。黑脸汉子神情委顿，闷声闷气地又喝一碗酒，嘴里含含糊糊地道：“万剑山庄……万剑山庄……万剑……哼！”终于没有骂出来。

边上人通通互递个眼色，“喔，喔”地乱声叫起来，黑脸汉子怒道：“他妈的！吵得爷爷耳朵子疼，都给我安静一点！”青年汉子轻声笑道：“我再陪兄弟一碗。”说着右手掌心按在碗口之上，过得一会，一股寒气从他的指缝间冒出来。青年汉子哈哈一笑，移开手掌，只见一碗酒竟然全结成了冰块！不知怎地，人们只看见他的两手在碗身上一搭，似乎“嚓”的一下轻响，等他的双手移开，酒碗便碎裂成了几块，他接着取出那已经结成了冰的酒块送到嘴边咀嚼，只瞧得人众骇然。

黑脸汉子嘟噜噜嘴里冒着酒泡说了一连串什么话，提起酒壶边倒边洒斟了半碗，一口喝尽，呵呵傻笑了几声突然一头栽倒，哼哼几声即似死猪一般不再动弹了。

青年汉子面露得色，又耳听得周边人们大声称赞，不禁春风满面，意气风发。忽听得一个冷冷的声音道：“阁下好酒量！好气魄！好功夫！”

青年汉子微微一愕，向声音来处看去，见是一个长身玉立的汉子，相貌堂堂，气势逼人，知道非寻常人也，于是起身颔首作礼，笑道：“兄台过奖了。”

谁知那汉子却是面若冰霜，冷哼一声不再说话。青年汉子脸色略微一变，但瞬间即又平复，只是微微笑着瞧他，也不置气。

气氛一时微微有点尴尬，大厅内一片肃静。要这些五湖四海的江湖汉子们一下子安静下来倒确实难得。然而，殊不知他们都已感觉到了什么，说不定有一场热闹可瞧了。

果然，那长身汉子突然呼喝一声，发掌击向青年汉子，青年汉子闪身避开，右手在胸间一摸，已拿了一团东西在手里，抖手撒开，顿时五六把锋锐小剑朝长身汉子全身上下五六个关键部位削去。

长身汉子急运内力于指上，挥手猛点，将对方攻来的小剑尽数点开，回身一转拔刀在手，划出一圈刀光，护住周身。

再细看那青年汉子的武器，甚是奇特，一根乌铁棍子连着十来把锋锐的小剑，被他用奇特手法使动起来，疏忽间剑光如蝴蝶飞舞，又如落叶缤纷，腾挪变化，曼妙无比。

十几把小剑翻飞来去，如穿针引线似的避过刀光来处削刺对方要害。然而长身汉子一手刀法舞得风雨不透，刀影过处，闪动一片片圆弧，也是美妙得紧。青年汉子心下思忖，渐渐放缓了攻击。

长身汉子心中一喜，顿时转守为攻，一招连似一招地猛攻，这一来露出破绽，被青年汉子见缝插针，凶猛闯入，一时间小剑密如破沱大雨，一时间又如涓涓细流，真个是变幻无方，令人防不胜防。一霎时，长身汉子左胸、手腕、小腿处皆被刺中，当啷一声一柄刀摔在了地下。

人们见状不禁齐声惊呼，青年汉子躬身一礼，道声：“承让！”长身汉子却木立当地，似痴呆了一样。

这时候楼上走下来一位颇为儒雅、相貌俊朗的高瘦中年男子，向青年汉子抱拳施礼道：“在下林统，是这家酒楼的主人。眼见客人丰盛俊朗，武功卓绝，实在令人佩服之至。只是不知道客人是哪门哪派，可否见告，如此小人三生有幸矣！”人群中有几个明白人，听到这人竟是林统，忍不住惊咦出声，要知道世外寻欢楼的主人坐镇江南，原是鬼刀门下的第三把好手，逗留此间以开店为名刺探江湖道消息，是个极厉害的角色。这人一向深居简出，很少露面，今天却被这青年汉子惊动，虽然这青年汉子看似有两手武功，到底恐怕是个大有来头的人。

青年汉子哈哈笑道：“贱名赵飞，只是个闯荡江湖的小子罢了，至于何门何派，在下这点微末伎俩说出来倒辱没了师门名声，还是不提罢了。”这话表面听来谦虚，实则颇有挑衅意味。

林统见对方有意隐瞒师承来历，全在意料之中，也不再盘问，微笑道：“既然如此，客人光临小店，做主人的未曾远迎，还请赎罪！”说着躬身为礼，赵飞也急忙还礼道：“林先生太客气了，可折煞我了！”

林统回身向身旁的伙计吩咐道：“温一壶上好的鉴湖美酒来。”伙计应了，过了一会手捧一个银盘走到林统近前，上面居中一壶酒，两头各一个通透圆润的玉杯。

林统亲自倒了两杯澄黄清亮的酒，一股清纯的甜香扑鼻而来，沁人心田。他取过一杯，说声“请”字，将手一推，那玉杯竟然御空而行，直向赵飞飞去。赵飞早有准备，伸手虚推，待玉杯飞到时一把抄住，不想突又有一股大力推来，撞得手腕酸痛，脚下也是后退几步，酒水洒了小半出来。心中惊异，暗道这林统果然武功高强，当下强作笑颜，送酒入口，细细品尝，大笑道：“此酒非虚，果然人间极品。”

林统明白对方实意是在赞叹自己功夫，当即谦辞几句。赵飞一躬身道：“歇也歇够了，林先生的酒也品了，小人该当告辞了。”说完招呼伙计结账。

林统忙道：“有幸结识兄弟这样的雅士高人，是在下的荣幸，怎么敢让客人破费呢，这酒饭钱就算在我身上吧。”

赵飞笑道：“蒙林先生抬爱，已经愧不敢当，何敢如此放肆连饭钱都不付，世上哪有这道理。”抛下一锭银子，潇潇洒洒出门去了。

林统眼往他走远，眼神突然变得幽冷深远，过了良久，才回身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长身汉子。长身汉子点一点头，林统旋即舒了口气缓步上楼而去。

 

赵飞出了酒楼，门楼前的店伙立刻牵了马匹过来。赵飞飘然而上，打马一路北行。

疾驰出二三十里路，到了一个集镇。赵飞跳下马走上一条街道，街道两旁有各式各样的店铺，有卖杂货的、有卖衣服的、有卖花粉的，有卖各种小吃的，大多数店家都将他们最好的货物陈列出来吸引路人的眼光。尤其卖小吃的店家特有韵味的叫嚷声传遍一整条街，“卖芝麻糊啵，卖芝麻糊啵……清甜麻香的芝麻糊，呷一口，延年益寿啵……”

街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赵飞也在这些人里面摩肩接踵地拉着马儿堪堪挤过。脸上的表情却是又轻松又愉快，好像遇到了一件极大的喜事。火热的骄阳悬在半天之上，晒得他满头大汗，他不断擦着脸上的汗水反而更加愉快。

转眼到了十字岔道，向北而行，又折而向西，最后进了一条宽阔的巷子，走到一座大宅侧门跟前，门旁附近有木桩，赵飞便拴了马，四下里望眼一看，随即走进门厅去敲门。

只一会，听得吱呀一响，门开了半边，他便闪身进去。

突然，有三个人从巷子的拐角闪身出来，也走到这座宅子的侧门近前。其中一个赫然便是那在酒楼中与赵飞拼斗一场的长身汉子。三个人互相对视了一阵，随即各自点头。长身汉子率先翻身跃墙而过，其他二人也都跟了进去。

落身之处是一个较为僻静的院落，只右面靠墙修得一间小屋，其余院中空空荡荡几乎再没有别的什么。

寂静得有点可怕，后面二人低声叫道：“秦师弟！”那姓秦的长身汉子停住脚步。

“不会有诈吧？”其中一个五十上下的矮胖汉子说道，他当时亲眼见到那姓赵的小子武功不弱，这一路上三人跟踪赵飞，他似乎一点都没有发觉，心里本就有些怀疑，现下更是担心了。

另一个穿一身黑袍的汉子也道：“岳兄的担心有些道理，我们还是小心为妙。”秦姓汉子似乎对这人很是敬畏，点头答应，三人互相配合，一人居中，一人在前，一人在后，全神戒备，用轻快利落的身法一路搜将过去。

到了前面一重院落，见有人在院子里走动，同时听到人声。三人急忙闪入暗处，待要伺机而动，忽然间耳旁生风，三人使剑如旋风般攻来。饶是他们戒备森严，也被吓了一大跳。

叮叮当当三声脆响，刀剑交接，火花闪耀，来攻三人一招未能得手，即刻如陀螺一样旋转着退了下去，站在远处，不但身法美妙，而且进退之间有守有攻、干净利落。

那边早已站了两排少年剑客，个个英气勃发，让人见了不免动容。当中二人于大笑声中走了过来，其中一人正是赵飞，另一个却是个十七八岁的英俊少年，一身紫衣，面色温柔和善，笑声过处如春风吹拂，给人的感觉又甜美又清新。只听他笑道：“方师哥，这可是你引来的客人，你说我这个做主人的是不是要好好招呼一下才对。”

赵飞笑着回道：“我一时大意，倒要麻烦九公子了。”语声竟是非常恭敬。

这边三人也是心中忐忑，黑袍人略一低眉沉思，忽然用嘶嘎的声音道：“你们是万剑山庄的人？”

紫衣少年和赵飞俱是一惊，紫衣少年转而笑道：“这位大叔好厉害的眼光，看来我们这回选你们做对手一定会很有趣。”

听到眼前这些人是万剑山庄的，秦、岳姓汉子真是大吃一惊。传说中的武林第一大派十年间未在江湖中走动，骤然出现，竟然首先要跟自己为难。

黑袍人道：“那么，方少侠说的这位九公子，”说着看向紫衣少年，笑道：“想必是新一届十三剑客中的翘楚了？”

紫衣少年轻笑：“翘楚不敢当，十三剑客中的一员却是对的。”说后半句话的时候语气很是自豪。

黑袍人突然阴恻恻地冷笑了一声，尖声道：“我倒要看看，这一任的十三剑客到底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物。”

紫衣少年大笑：“不瞒大叔您说，我也手痒得紧，早就想试试自己的身手在江湖中有几斤几两。” 笑声中，左手在腰间轻轻一拂，一柄长剑弹跳起来，右手拔剑出鞘，身形飞起，一剑化作四个光影，分击黑袍人身上四处，身形也跟着飘忽移动，如烟如雾，似有迹又无迹可寻。

黑袍人立地不动，好似全不将紫衣少年这种后生小子放在心上，更似乎浑不在意他这种诡谲变化的剑法。堪堪剑尖将要触到他的衣衫，他突然挥刀一砍，挡开紫衣少年手中长剑，身子向前纵出，又即异常迅速地反手一刀斩向紫衣少年。

原来这黑袍人是以静制动，知道紫衣少年的剑法虽然变化无常，然而要击敌制胜终只是一招，待到算中了他这一招才终于出手。所谓虚中有实，实中有虚，但不管怎么变化，真相只有一个。

紫衣少年背面受敌，一则因为对自己的剑法过于自信，二则临敌经验不够，这时虽然骤逢强敌，要害被制，心中却是觉得非常刺激和兴奋，更是有一种通彻透明之感。

黑袍人一刀下去，只是削掉了紫衣少年的一片衣角，而紫衣少年早已跳出十步开外，一脸惊喜地看着他。黑袍人只觉得心中猛然一沉。

紫衣少年笑了笑道：“你们可以走了。”听了这话，所有人都是大吃一惊。赵飞惊慌道：“九公子，可不能放他们走。”

紫衣少年一摆手，坚定地道：“让他们走！”又看着三人道：“三位若是现在想离开，就恕我不远送了。”

秦、岳姓汉子两个人心中虽然充满疑窦，不知道为什么这紫衣少年会突然放他们走，紫衣少年虽然一招失手，再比下去却也未必会输，再说他们人多势众要收拾己方三人自然不在话下。但是，毕竟人家已经摆明给了这个机会，也不能不识时务。

黑袍人心中最是明白厉害，手腕处被划破的一道伤口正隐隐作痛，知道这少年的剑法远在自己之上，轻功、内功也是极佳，再打下去恐怕要死无葬身之地，当下抱拳行礼道：“多谢少侠一片善心，我夜独客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和你为难，如若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尽管通知我，一定万死不辞！”说完一闪身不见人影了。

秦、岳姓汉子一见黑袍人走了，也急忙跳墙而逃。赵飞眼看三人全身而退，心中极不是滋味，想说些什么又忍住不说。紫衣少年看他为难的样子，忍不住呵呵长笑，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只是我已经知道了我想知道的，没有必要再为难他们了。”

赵飞轻轻叹息一声，心中直犯嘀咕：“少主怎么会派九爷来，都知道他是个心慈面善的人，让他独当一面挑了世外寻欢楼，恐怕是选错了人。”却不知道这位九爷于刚才一刻的交手中豁然领悟，正沉浸在一种极美妙的想象世界中，他在那里仗剑起舞，飘然若仙，神魂皆醉。

 

门外一阵扰动，片刻听见小厮热情接应的叫声，接着便是杂沓的步声，奇怪的是却不发出喧闹的人声。世外寻欢楼的大当家林统将三楼的窗户开个小缝，眼神下望，看到一行整齐的人马鱼贯进入酒楼，阴鸷的脸上肌肉绷紧，显得更是冷酷，两双眼皮紧紧缩起，妄图用冷漠置那一行人于最幽暗的眼底。

“神拳门的人也来了……”他自语一番，两眼呼地瞪圆，好似要从眼眶里跳出来，大声喝道：“秦豹！”身后闪出一条精壮汉子，毕恭毕敬地道：“是，属下在。”

“给门主发信，请求速派高手南下荆州。”林统手扶窗舷，语气突然变得沉重起来，“为保万无一失，此次需采用秘踪传音之法。明日申时之前消息必须到达荆门！”

“三统领？”

林统厉声道：“事态紧急，勿需多言，即刻照办。另外，吩咐下去，所有人做好准备，随时待命。”

秦豹刚刚退下，门外一人施施然走了进来，脚步轻盈，羽衣微摆，走姿优雅娴静，是个极漂亮的少女。“大哥，事情是不是有些不对？”少女眉头微皱，俏脸向前一凑问道，目中所含柔情，脸上所蕴关切，更加让她的模样美妙无限。

“你也瞧出来了？”林统回身，轻声笑问，语气中显是对这少女又赞赏又溺爱，余味却是一阵苍凉。“嗯。” 少女轻轻道，“大哥你是不是担心早间来的那位青年汉子是万剑山庄的人？到这里来是刺探虚实的？而现在神拳门的人又突然出现在这里，事情就更加复杂了。”

林统赞许道：“你说的没错，怕是万剑山庄想跟咱们为难。这些年，世外寻欢楼坐镇中南，搜罗南方武林道机密情报，以致江南一道皆为我们所辖，渐渐有称霸武林之势，万剑山庄重出江湖，自然不会放过我们。”

少女叹息一声，道：“大哥，但是我觉得神拳门倒不一定是勾结万剑山庄，否则也不会先行来到这里，他们这点人马不是咱们的对手。”林统悠悠道：“这一点，我也想到了，只是到时候咱们若真和万剑山庄动起手来，怕是他们要趁火打劫了。”

少女声音微微一颤：“大哥，你的意思是先下手为强？”林统苦笑道：“那倒不是，咱们恰逢大敌，何必又多一个对手。再说，万剑山庄的人恐怕转眼就要来了。”

少女道：“大哥，十年前你主张趁万剑山庄元气大伤时不惜一切代价对付他们，可惜门主瞻前顾后终于没敢决策，辗转到了今日，以致于成了大患。”林统道：“想当初，咱们是依附于他们，而现在是一山不容二虎，一切都是形势使然，唯有一拼罢了。成者王，败者寇。”

少女满脸忧虑之色，轻声道：“不知道秦音师哥他们去打探消息怎么样了？”听了少女的话，林统也担心起来，假如万剑山庄这回真的大举来犯，他们三人跟去想必凶多吉少。

两人正各自担心，楼下一阵响亮的马嘶声，两匹马急冲至楼前，两个人狼狈万分地下马进楼。林统早就瞧见，急忙推开门，站在门口等候。不一会，秦音和那姓岳的汉子喘着气奔上楼来。

林统急问：“怎么样？”秦音一脸羞愧之色，跪下身来，道：“是万剑山庄的人，我们还没有跟他们交手，就……就退了回来。”他本来下意识地要说个“逃”子，终究还是不敢说出口。

林统听到结果和料想的一致，心情反而平静了，既然该来的总要来，还不如静下心来去面对。定了定神，没有见到黑袍人，忙询问缘由。姓岳的汉子赶紧将事情从头到尾细述了一遍。

林统这才惊出一身冷汗，身子晃了一晃坐倒在一把交椅上。少女、秦音和岳姓汉子吓了一大跳，少女忙问：“大哥，你没事吧？”林统摇摇头，语声似乎非常虚弱，道：“咱们就等他们来……”每说一个字声音就越低，低到不能再低。

过了许久，林统才终于从低迷中醒悟过来，想到大敌当前自己可不能先挫了锐气，于是忽的站起身来，大声道：“点起人马，楼前校武！”

秦音狐疑地看着林统，又转头去看少女和岳姓汉子，对楼主的这个命令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是少女和岳姓汉子了解林统的心思，急用眼神催促，岳姓汉子唱个诺，拉着他奉令行事去了。

 

世外寻欢楼面前是一片开阔的平地，而背靠着的却是高大参天、蓊郁遮蔽的一片林木，除了门面，几乎整个楼身都隐在绿条枝叶间，此楼本就修造得精巧玲珑，如此一来更显得娇小俏丽，宛若藏在树后的一位美丽少女，偷偷瞧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让人忍不住猜测她是不是想在人群里找寻中意的情郎。

此刻，暴露在视线中的是两排横立于楼前的黑衣青年，一共二十四人，个个都是短打装饰，每个人都佩一柄钩刀。他们所佩的这种钩刀比之一般刀刃更长，大概一米有余，弧形弯度柔和，刀刃面较窄，越靠近刀尖处更是尖细而锐。刀柄为银所制，典雅华丽。

他们神情庄严肃穆，原地待命。林统一脸严肃地走了出来，看着眼前这支自己心爱的劲旅，心中顿时充满了豪情。这些二十来岁的小伙子都是自己从他们很小的时候就亲自挑选和训练，十年来经历过的江湖故事已是多得数都数不清，长沙大战天鹰之翼、郴州酣战飞虎十三郎、赣州激战夜逍遥，每次都是凶险之极，尤其在长沙与神拳门下第二把好手铁剑岚的那一战几乎就要同归于尽。还有其他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拼杀，虽然这些极其隐秘的恶战并不为江湖人熟知，但是每一次发生都使江湖上的形势发生极大变化，可想而知每一次的杀斗流下了多少铮铮汉子的热血！

三十二必杀之旅，这是他们这支队伍的称号，尽管有八个人的生命早已在战场上找到了他们的光荣，但是这名号却一直保持着，绝无更改，除非他们一个一个地都战死掉，世上再也无一个这样的人。尽管他们只是一批冷血的杀手，但作为杀手也应该活出杀手的光荣。

林统的面上浮现出一圈荣光，眼神炯炯，他感觉自己正站在山巅上，初生的朝阳撒下万道金芒在人间，而他站在光的照射下头顶上是最耀眼的一个光圈，闪动着斑斓多彩的光线，他的三十二必杀之旅就像是远处朦胧的云霭间露出的一个个山头，用最挺拔和凌厉的姿态屹立在这大好河山中。他又像是感到自己正站在海的中心，海面上掀起千重波浪，一路翻卷澎湃，滔滔奔涌。

他最后又像是悬浮在空中，身畔掠过一重重山脊，他足踏在云端，迎面撞来一座巍峨的高山，他挥出一剑，化出一道万丈白光将那山破成了碎片。二十四道白圈闪动中，二十四把钩刀出鞘，在那高天之上如大鹏般起舞飞旋——大鹏展于九天之上，“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

庄子有云：“鹏之徙与南溟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这是一种气势，天大地大，人的气势却能冲破万里云霄、千里烟波和万丈深渊。林统已经感觉到自己有了这种气势。他厉声大喝：“出刀！”

二十四把钩刀交相辉映，如同一幅绝世图画展现在天空之上，引人神往的同时又给人一种震慑心灵的感觉，所有人望着这一支队伍都有一种想要臣服的心态。林统只觉得一股强烈的自豪感油然而生，他知道这一刹那已经成功地凝聚了众人的气势，他信心满满，一扫刚才的颓然。

世外寻欢楼的客人们又是紧张又是好奇，不住地瞧着门外，知道有大事即将发生，有些胆小的想要溜掉，可一看到门口那杀神一般的队伍就又缩了回去。这时日头已经开始西斜，天气变得柔和了些，本该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候，只不过在一片紧张的氛围中人人都心悬得老高，渐渐地都出了一身汗，而那汗水含着一分冷意。倒是神拳门的一帮人马一副轻松愉悦的样子，推杯换盏，悠闲地旁观着这一切，微微打破了僵局。

林统耳里听到神拳门人吵嚷的声音，略有些不爽，不过心想以大局为重，就又将一股愤怒压制了下去，标杆一样立于楼前，昂首闭目，终于心中一片宁和，然而上接云霄，下连大地，只要稍有异动，就是风云变色、雷霆之击。

可这种境界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就被打破，先是一阵轻微的踢踏声，接着轰隆隆一阵大响碾压过来，只听得一声霹雳似的长喝：“万剑山庄十三剑客之九公子柳云飞，率门下弟子拜谒世外寻欢楼！”声到人到，紫衣飘飘，一个少年就像天上击下来的一道闪电降落在众人的视线里，夺魂摄魄，宛然神人。

林统眼皮一跳，刚刚拢聚起来的万千气势竟然一刹那消于无形，完全被眼前这少年的神采所吸引和折服。心中更是惊异非常，简直不能想象万剑山庄后辈的剑客能有这样的丰采和气势。他刻意要驱除心里的不快，故而努力提高声音道：“在下世外寻欢楼楼主林统，在次恭候万剑山庄的少年英雄们多时，只是不知道九公子带了这么多人来，是不是别有用心呢？”

柳云飞翻身下马，拱手笑着说道：“早就听说世外寻欢楼的主人是个英雄人物，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我柳云飞一向喜欢跟这样的人打交道，自认为学了一点微末武功，今天来只是想要讨教讨教，不知道林统领意下如何？”

林统不由一愣，心想：“好小子，你倒真个狂傲！”正要说话，蓦然间身旁飘落一个淡蓝色人影，斜眼一瞧，是妹妹林初绿，只听她用清甜脆软的声音不卑不亢地说道：“我们世外寻欢楼有得罪你们的地方吗？为什么要与我们为难？”

柳云飞心中突突乱跳，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眼前的美貌少女，脑海中还存留着她刚刚从三楼上飘下时翩跹飞舞的人影儿，这一刻突然被他一顿抢白，半天说不出话来。看着她瞪圆的眼珠，和微微嘟起的嘴唇，他真忍不住想说一句：“你只要一句话，我做什么都甘愿。”可是一想到师父和三哥对他的信任和期望，只得压下这突如其来的旖念，狠下心来冷冷说道：“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没有道理的，你若执意要问个理由，就当我们无理取闹好了。”

“你！……”林初绿想不到对方如此直白，气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林统猛然惊觉，若是这一战败了，绿儿可该怎么办？他这些年一心只为了本门的宏图霸业四处奔劳，几时把自己身旁这个娇弱、花朵样惹人爱怜的妹妹真正放在心上过。此刻大敌当前，谁赢谁输完全没有把握，万一妹妹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可就死也难以瞑目了，当下疾言厉色对着妹妹吼道：“快退下去，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一回身叫秦音和岳姓汉子道：“带小姐下去！”

林初绿岂有不知大哥的心思，带着哭腔嘶声叫道：“我不走！”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对着大哥道：“我绝不走，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我要和你在一块儿。”

林统一时无计可施，就算他让秦音和岳姓汉子强行带了妹妹离开，也未必能够保护她周全。

柳云飞见林家兄妹二人情深，内心深处也极不愿意伤害这位如花似玉的少女，于是心一横，大为豪迈地说道：“林统领放心，我答应你绝不伤害这位姑娘。”

林统动容道：“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柳云飞大声道：“我说过的话从来都算数，你放心，除非我死了，否则我一定保护这位姑娘性命无恙。”说着颇为深情地瞧向林初绿的面容，然而她却是恶狠狠地瞪着自己，丝毫也不领情的样子。

柳云飞觉只得心中一阵剜心般的刺痛，不禁低垂下头，第一次感到在人的一生中有一些非常沉重的东西，除了无奈，他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手中的剑，本来是自己最为自信和得意的东西，可是到头来它竟然只是一件屠戮人血的凶器，给予人的只有悲哀和仇恨。

是人性复杂，还是人生复杂？柳云飞心里顿时一片混乱，好像自己的心中刮起了一场大风，吹得心田里原先栽好的那一点善良和光明的幼苗狂烈地摇曳，而同时一些脏乱的东西却被风卷到了这里，在温润的土地上肆意地滚动。

他真担心那些美好的东西在一霎时就要失去，他疯狂地挥动着手中的剑想要阻止那些脏乱的东西……

“手中的剑，还是手中的剑！”柳云飞苦涩地笑出声来，浑身有一种大汗淋漓的感觉，他握了握剑鞘，拔出剑指向林统。

“林统领，请指教！”他的眼神忽然冰冷下来，说出来的话也充满了冷意。

 

林统接过秦音递来的龟裂刀，他已经有一两个月没有动过手了，可是他出手的时候还是照样雄浑猛烈。

说起他所用的这把龟裂刀，有一段缘由，据说铸造这把刀的大师在就要竣工的那一天，事先准备好了一壶保存了一百二十年的陈酿，以作成功的庆祝，不料铸刀快成的时候却一个不小心将之打进了火塘，致使这把刀完成之后刃上有了永远再也擦拭不掉的斑斑印痕。之后铸剑大师试其锋利与否，却能削铁如泥。十二年前林统得到这把刀，曾与北来的山西剑客向天高有过一战，向天高使一把游龙剑，是武林中难得一遇的神兵利器，却在和林统的龟裂刀相交的刹那裂出几十条纹路。由此一战，龟裂刀与林统双双扬名江湖，一时称盛。

林统一手刀法大开大合，刀势展开，如龙飞虎跃，轰然如江河决裂。柳云飞全身都已被笼罩在刀影里，但是他的剑法却出其的慢，他的移动范围也是非常有限，只在方寸之间。

几十招拆过，林统心下开始慌乱起来，眼前少年的稳重和耐力超乎他的想象，他已经尽了所有的能力，却不能伤柳云飞分毫，而柳云飞似乎完全还有突袭的能力。

果不其然，又过了二十招，柳云飞寻着林统一个提气换式的刹那，咋然飞起一道道剑光，如万禽起飞，有轻灵，有厚重，有矫捷，有笨拙，有凌厉，有柔和。有时候他只是用剑尖朝林统身上某个部位轻轻一点；有时候却是剑影变幻，一招之中藏有好几个变化；有时候却是凌冽的杀招，一剑封喉……

林统凶猛的刀法这时候突然变得娇弱和无力了起来，就像是一只老虎再凶猛，一头大象再庞大，在面对暴风、狂雨、雷电这样的大自然之力时照样变得弱小不堪，或者在面对老鼠、蚂蚁这样的微小动物时也只能无可奈何。再有十来招一过，林统胸口中了三剑，虽不致命，却也伤得极重。柳云飞飞起一脚，将林统踢得跌落在地，身子在空中翻过一个圈子，一剑指向林统的咽喉。

与此同时，在经历过一场惨烈的拼杀之后，林统的三十二必杀之旅，二十四人中十八人死，六人被擒，其他各部下总共五十人，伤亡过半。柳云飞这边伤亡也不少，高手死了十一个，余下带来的一百人中死了三十八人。

这一场打斗，血流成河，着实惨烈。

被擒的六人眼看着同伴个个惨死，首领被制，一时心如死灰，也不流泪，一狠心全都咬舌自尽，连惨呼声都不发出一下。

柳云飞见结果如此，虽然胜了，心里却没有一点高兴的感觉。只觉得意味索然，他自万剑山庄出来时那种闯荡江湖的好奇和美好的盼望都被这血淋淋的死尸震撼得再也不剩一点了。

江湖是惨烈的，他想做个善良的人，可没想到这么快手上就沾满了鲜血。他又觉得心痛了。更让他心痛的是面前的这少女！

林初绿眼见大哥被打败，急忙抽身来救，身影左边一闪，向前一冲，右边一闪，向前一旋，翩跹若蝶舞，双手分持短剑，一剑搁开柳云飞长剑，一剑刺他手臂。

柳云飞武功高出林初绿许多，林初绿的这两招剑法纵然轻灵快捷，在他面前却无疑小孩子拿了两根棍子要打人一样。但是若说林初绿的功夫绝，却也不假，因为她的武功实在太美，如飞蝶如烟霞如烟波如春柳如轻风，身形既轻且柔，飘飘往还如仙女起舞，让人忍不住想象她若能作掌上舞定要倾国倾城，全天下的男子都要跪在她面前心甘情愿地去死。

柳云飞没有动，手中长剑落下，胳膊上被刺出一个窟窿，汩汩地流血不止。

赵飞见了大惊，急忙大叫着迎上前来，其余人手一并向林初绿扑去，尽然要以这么几十条高大汉子去屠戮一个柔弱的少女。

柳云飞急忙厉声大喝：“全都退下！”所有人停住。他有些悲伤地眼往着林初绿，声音听来又温柔又苍凉，慢慢地，却是一字字清晰地道：“带你大哥走吧！”

林初绿咬了咬嘴唇，清秀的面颊上泪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