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周岁多时，母亲便离我而去，至今已近七十年了。人生，还有什么比幼年失母更不幸的吗？可这不幸，偏在我幼年时，就降临到我的头上了；更可叹的是母亲是个什么样儿，我没有印象，她甚至连一张相片也没有留下。

姨母说，我母亲人长得漂亮，身材高大。她在三岁时因算命与我的姨母长期生活在一起。姨母结婚不几天，姨丈便到南洋谋生去了。几年后回来一次，此后就杳无音讯了。那时，母亲与姨母再苦、再脏、再累的活儿都干过，说不尽的辛酸，道不尽的苦楚。

母亲16岁与我父亲结婚，17岁生下了我。婚后，母亲与祖母不和，后来闹到“势不两立”的地步。我曾探究婆媳不和的原因。一次，父亲隐约地说，你母亲来时没有什么嫁妆，有些东西是向人借的，婚后就悄悄地拿回去还了人了。母亲这样做，是因为外祖父在母亲出嫁前不久去世，还欠下人家的葬身钱。这在母亲，是至诚至孝的女子，而带给祖母的却是强烈的不满。

我家祖辈穷苦，祖母生了13个儿女，送的送，死的死，只剩下我父亲一人。祖父去世时，父亲才13岁，17岁便跟人学屠宰，结婚的钱是母子俩辛苦积攒起来的。由此看来，婆媳不和的根在一个“穷”字上。

本来该是穷怜穷，但事情的发展不依人们的愿望。母亲性格倔强，敢与婆婆顶撞，敢骂婆婆。为此，母亲受到父亲的不少打骂，甚至虐待。母亲年轻，她哪里知道这世味的酸辛苦辣呢？这场不和，为母亲后来的去世埋下了祸根。

1946年，晋南鼠疫流行，人死无数。心地善良的母亲去探望一位邻居，认为平时都在一起，不看说不过去，被传染上了。母亲染病后，病势凶猛。父亲在母亲染病的时候，仍卖猪肉去。他把煎好的草药汤放在锅里，托人舀给母亲喝，被托的人终于没有去。母亲发着高烧，口焦舌燎，不知锅里有汤，硬撑着身子，爬出门槛喝了放在院子角的水缸里的生水，这就要了她的命了。母亲高烧持续不退，既无处求医，也无处求人，前后三天就去世了，年仅22岁。22岁，在今天是豆蔻年华，妙龄少女，而母亲，我最亲的亲人，却已经走完了她的一生。

母亲一染病，怕我被传染，祖母、父亲便把我与母亲隔离开了，我终于没能再见母亲一面。我只记得，母亲去世后，房门紧闭，我在门槛外大哭大闹，用小手死劲地捶打着房门，可是哭呀，闹呀，拳打脚踢呀，都唤不回母亲了。母亲离我而去了，她到另一个世界去，永远，永远，不会回来了！

原载2015年5月29日《厦门日报、城市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