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不可言
(2024-07-13 10: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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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瀞园散语》 |
《道不可言》
周霄山:
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也就是,语言的表述能力是有限的,是无法准确地表述无限的道的。所以,老子庄子只能是用尽可能近似的语言和比喻、隐喻、故事、寓言等来描述道,这也就是“道不可言”但又不得不言的体现。也就是,道不能用语言准确表述,但是又不能不表述。相比较而言,庄子对“道与言”的关系说得要更多一些。通常的语言为何不能准确地表述自然本真世界?是否存在一种能够表达自然本真世界的语言,也即相应于真知的那种真言?这些问题在庄子思想中有较多的议论。语言问题也是庄子道论的一个重要部分。
关于“道不可言”,庄子在《秋水》河伯与海神的对话中就说到了语言的局限问题: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是信情乎?”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故异便,此势之有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也就是,语言只能表述有形世界里较粗显的部分,不能表达较精微的部分,更不能表达无形的世界,无形世界就是道。也就是,“道不可言”是因为语言的能力有限,不能表达精微幽深的事物,更不能表达超验的事物。
“道不可言”似乎主要不是关乎语言的能力问题,因为即使能用语言相当准确地说出什么是道,道在本质上仍是不可言的。庄子对于“道不可言”有更深一层的意思,也就是,“道不可言”主要不是因为语言表述力量有限,不能深入于幽微无形之境,而是因为言说这件事本身就与道矛盾。也就是,道就是不能用语言去说,说得再好也不行,因为确信道可以言说这个态度本身就背离了道。
道是超越的、无限的,所以是不能用有限的语言去解说的。庄子认为,道在宇宙自然中,道可以表现为具体的经验事物,同时也就应该可以体现在言说中,所以庄子最终提出了一种言说道的方式。对于语言的局限,庄子特别指出言说中普遍的自负。似乎语言真正的毛病还不是表达能力有限,而是在有限的言说中偏要自以为是。这样对语言病状的更深一层认识,就把“道不可言”由能力问题转变成生活态度问题。
关于语言的根本缺陷,《齐物论》认为,现实世界的语言是在自我中心的生活情境中培育起来的,其典型特征就是表达一种确定意见。表达确定意见是从自己特定的立场出发,结果就是以己为是,以他人为非,并且用虚浮的辞藻来夸饰加深这种自我中心的是非。用庄子的话说,叫作“师其成心”,“成心”就是偏好之心,人人都有他自己的偏好之心,而语言就是对成心的确定化的表达。在语言的世界里,人与人相互争辩无休无止,实质是捍卫某种偏私立场上的片面之见,结果形成纷乱的争嚷: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搆,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
物我分离的生活态度,师其“成心”的偏私立场,使人人都把一种暂时性的偶然的见解夸张为确定不疑的知识。语言就是这种确定态度的表达。更坏的是,语言不仅把自我中心的偏见确定化,而且加上许多文饰的花样,成为人们自鸣得意的工具。过去一直有一种意见,认为《齐物论》主要是批评儒墨的是非之争,其实庄子的意思不仅针对儒墨,同时也是针对普遍的人类状况。儒墨的争辩不休,“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在庄子笔下,是作为一种普遍病症的显例点出的。在儒墨这样的“大言炎炎”后面,是“小言詹詹”,是人人争辩不休,“语而不舍”“强聒而不舍”的普遍状况。
庄子对语言极不信任,这不仅是对语言的表述能力不信任,而且是对语言的根本态度和作用不信任。语言实际上乃是使人类深陷于分裂境地的一个重要原因,语言的基础是“成心”,语言的确定性态度和夸饰能力又使“成心”更加偏执,因此,语言的现实作用是助长了人生状态的分裂。庄子因深感人言本质上的嘈杂与无谓,曾提出人言与鸟音究竟有何区别的问题: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
这里鸟音的比喻并不是赞美自然之音,而是以大千世界中甚为微不足道的幼鸟之鸣,来比照人言的本质。在苍莽纷扰的世界里面,用细弱的声音发出自己的独特感觉和愿望,鸟如是,人亦如是。这看上去有点不可思议,但人的语言既是表达个人确定意见,这种从偏私之“成心”发出的意见就不可能被大家接受,因为别人也有他自己的“成心”。那么,人言在本质上的偶然性与鸟叫有什么不同?问题并不在人的处境的偶然性和言说的偶然性,这种偶然性是一个无可奈何的事实,真正使语言呈现为病症,并且毒害了人类生活的,在庄子看来,乃是语言的自负。如果没有语言的自负,也许没有必要提人言与鸟音比较的问题,正是语言的自负,使庄子带着嘲弄的语气提出人言与鸟音究竟有何区别。
庄子对于语言的看法是似乎有点儿极端,不过,语言实际运作的情形可能比庄子所说的要更复杂,语言并不只是表达不相容意见相互纷争的工具,语言还有相互交流的功能,在交流中传递信息,整合人群的功能。可是用这种持平的态度来指出庄子的极端,不是读庄的好方法,不能读出庄子对人类陷于困境发出警告的深意。庄子不是从语言的一般功用来考察语言现象,而是从人的存在困境考察语言现象,庄子对作为专门学科的语言学或许没有贡献,但他把语言自负的病症视作人的生存病症的一个部分,却是提出了关于人类困境的一种深刻思想。
思想反映存在,语言表达思想,而文字记录语言。总之,语言是言说存在或者道的工具。但道家认为语言是无法言说道本身的,因为言与道的关系被视为工具和目的的关系,所以人们必须超出语言而体悟道本身。佛家也有与道家相同的立场,认为语言无法描述心性的空性本性。但与道家相比,佛家探索了各种形态的言说方式,试图言说那不可言说者。人们只是把语言当成了工具,而没有看到语言另外的本性和形态。语言固然为人所说,并为一切言说的聚集。但并非只有一种语言,而是有多种语言。同时,语言并非只有一种功能,而是有多种功能。
道家区分了天言和人言。天地虽然不言,但却显示于万物。圣人悟观了天地之道,而将它言说出来。天言是自然的,合于本性的。与此相反,人言是人为的,是违反自然的,是欲望的表达和技术的运用。鉴于这种差异,老庄要求人们放弃人言,听从天言。而佛家区分了佛言或者法言与人言。佛言或者法言是觉悟了诸法实相的语言。它是真实不虚的智慧,因此是道,是经。相反,人言有恶口、两舌、绮语、妄语,它们是人的贪嗔痴等恶的本性在语言上的表现。一个觉悟者就要消除这些人言,而听闻佛言,并思与修。
语言实际上可作如下的区分:一是工具性的语言。它是媒介,反映存在,表达思想。二是欲望性的语言。它是人的欲望自身,即人的意愿的呼声。一个欲望的言说就是一个欲望的行为和事件。三是智慧性的语言。它以圣言、天言和佛言的形态出现,是人的存在和命运的规定。它不是反映存在,表达思想,而是指导存在,支配思想。根据这种区分,我们不仅要考虑语言的工具性,而且要深思语言的欲望性和智慧性。欲望性的语言往往被理解为无道或者非道的语言,而智慧性的语言一般被理解为道的语言。
道的境界使人“不欲言”“不能言”。“道不可言”并不是道与言绝对对立,而是无限的世界与有限状态下的自以为是对立。这样我们就容易理解《知北游》中黄帝言道以后又自承言者不如不言的意思了。因为,以确定的语气言说道,不论说得多么准,都承袭了言说本有的毛病。肯定的语言表述本身,就隐含了最终占有真理的自负,这与道是互不相容的。如果对此毛病不自知,那就成了把“道”仅仅理解成一种知识,而不是理解成对基本生活态度的转换。这种不自觉的自负状态,本身即与道拉开了距离。
庄子还有一个“言不尽意”的命题与“道不可言”有相关性,但意思不完全一样。“言不尽意”的命题后来对中国哲学与文学艺术的发展产生过深远影响。“道不可言”如上所说,是指无限的世界不能用有限的语言来表达。语言的主要问题不是在能力,而是在自以为是的态度,这种态度遮蔽了道。但是“言不尽意”则似乎主要是关乎语言的能力问题,是侧重语言在技术上的无能,而未涉及两个世界的距离。后来文人谈论言不尽意,也是讲哲学领悟的少,讲技术性苦恼的多,大体是觉得语言在表达灵动复杂的想法时笨拙无力,不能曲尽其妙。也就是,“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的意,以及“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的意,不一定是体道之意。有“道”的哲学领悟的人很少,有某种奇妙的体会却苦于无法表述的人却很多。所以,“言不尽意”主要是说语言表达在技术上的限制与困难。
但是,“言不尽意”的命题,也有一层与“道不可言”相通的地方。“意”尽管如上所说,是一种一般人都会有的较深入细致的感觉,不一定达到“道”的领悟,但是从庄子所说的意看,颇近于艺术直觉,而非寻常的知识。《天道》中,在“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下面接着说,视而可见,为形与色,听而可闻,为名与声,而形色名声“不足以得彼之情”。由此可见,庄子说的意,超乎形色名声之上。这可以理解为摆脱具体概念和形象约束,进入艺术的直觉。这种不可言传的感觉,即类似于艺术直觉。在庄子哲学中,道有一重要特征就是超乎形色名声之上,摆脱此世僵固形式与规范的约束,这与艺术直觉有相通之处。其间的共同点,就是人们称为“灵感”的东西。所以“言不尽意”有时也近似地表达了“道不可言”的部分含义,就是对道的直觉与灵感,无法用语言表达。但必须强调,“道不可言”的根本含义不在这里,而是在无限的世界与有限立场的自负之间的对立。
我们为什么要悟道、得道、证道、传道和弘道?因为,道就是宇宙自然万物及其运行和变化的规律,就是真理,道能够使我们获得智慧及运用智慧。道能够让我们悟知人生和生命的真正意义。因此,我们要遵道而行和最终达到人道合一。“道不可言”,其实也就是圣贤经典对于道的言说并不是道,而只是对于道进行了尽可能近似地描述,也只是在指明寻道的正确方向。